宋詩選注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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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翚 劉子翚(1101—1147)字彥沖,自号病翁,崇安人,有《屏山全集》。

    他也是位道學家或理學家,宋代最大的道學家朱熹就是他的門生。

    批評家認為道學是“作詩第一對病”[1],在講宋詩——還有明詩——的時候,也許應該提一下這個問題。

    哲學家對詩歌的排斥和敵視在曆史上原是常事,西洋美學史一開頭就接觸到柏拉圖所謂“詩歌和哲學之間的舊仇宿怨”[2],但是宋代道學家對詩歌的态度特别微妙。

     程頤說:“作文害道”,文章是“俳優”;又說:“學詩用功甚妨事”,像杜甫的寫景名句都是“閑言語,道他做甚!”[3]輕輕兩句話變了成文的法律,吓得人家作不成詩文。

    不但道學家像朱熹要說:“頃以多言害道,絕不作詩”[4],甚至七十八天裡做一百首詩的陸遊也一再警告自己說:“文詞終與道相妨”,“文詞害道第一事,子能去之其庶幾!”[5]當然也有反駁的人[6]。

    不過這種清規戒律根本上行不通。

    詩依然一首又一首的作個無休無歇,妙的是歪詩惡詩反而因此增添,就出于反對作詩的道學家的手筆。

    因為道學家還是手癢癢的要作幾首詩的,前門攆走的詩歌會從後窗裡爬進來,隻添了些狼狽的形狀。

    就像程頤罷,他剛說完作詩“害事”,馬上引一首自己作的《謝王子真》七絕;又像朱熹罷,他剛說“絕不作詩”,忙忙“蓋不得已而言”的來了一首《讀〈大學〉〈誠意〉章有感》五古[7]。

    也許這不算言行不符,因為道學家作的有時簡直不是詩。

    形式上用功夫既然要“害道”,那末就可以粗制濫造,所謂:“自知無紀律,安得謂之詩?”[8]或者:“平生意思春風裡,信手題詩不用工。

    ”[9]内容抒情寫景既然是“閑言語”,那末就得借講道學的藉口來吟詩或者借吟詩的機會來講道學,遊玩的詩要根據《周禮》來肯定山水[10],賞月的詩要發揮《易經》來否定月亮[11],看海棠的詩要分析主觀嗜好和客觀事物[12]。

    結果就像劉克莊所說:“近世貴理學而賤詩,間有篇詠,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耳。

    ”[13]道學家要把宇宙和人生的一切現象安排總括起來,而在他的理論系統裡沒有文學的地位,那仿佛造屋千間,缺了一間;他排斥了文學而又去寫文學作品,那仿佛家裡有屋子千間而上鄰家去睡午覺;寫了文學作品而藉口說反正寫得不好,所以并沒有“害道”,那仿佛說自己隻在鄰居的屋檐下打個地鋪,并沒有升堂入室,所以還算得睡在家裡。

    這樣,他自以為把矛盾統一了。

     北宋中葉以後,道學家的聲勢愈來愈浩大;南宋前期雖然政府幾次三番下令禁止,并不能阻擋道學的流行和減削它的聲望。

    不管道學家是無能力而寫不好詩或者是有原則的不寫好詩,他們那種迂腐粗糙的詩開了一個特殊風氣,影響到許多詩人。

    有名的像黃庭堅、賀鑄、陸遊、辛棄疾還有劉克莊本人都寫了些“講義語錄之押韻者”,小家像吳錫疇、吳龍翰、陳傑、陳起、宋自适、毛珝、羅與之等等也是這樣[14]。

    就像描摹道學家醜态的周密[15]也免不了寫這一類的詩[16],甚至取個“草窗”的筆名,還是根據周敦頤和程颢等道學家不拔掉窗前野草的故事。

    又像朱淑真這樣一位工愁善怨的女詩人,也有時候會在詩裡做出岸然道貌,放射出濃郁的“頭巾氣”[17];有人講她是朱熹的侄女兒,那句查無實據的曆史傳說倒也不失為含有真理的文學批評。

     假如一位道學家的詩集裡,“講義語錄”的比例還不大,肯容許些“閑言語”,他就算得道學家中間的大詩人,例如朱熹。

    劉子翚卻是詩人裡的一位道學家,并非隻在道學家裡充個詩人。

    他沾染“講義語錄”的習氣最少,就是講心理學倫理學的時候,也能夠用鮮明的比喻,使抽象的東西有了形象[18]。

    極口鄙棄道學家作詩的人也不得不說:“臯比若道多陳腐,請誦屏山集裡詩。

    ”[19]他跟曾幾、呂本中、韓駒等人唱和,而并不學江西派,風格很明朗豪爽,尤其是那些憤慨國事的作品。

     *** [1]鄭方坤《全閩詩話》卷四引謝肇淛《小草齋詩話》;參看胡應麟《詩薮》内編近體中論“儒生氣象一毫不得著詩,儒者語言一字不可入詩”。

     [2]《理想國》第六百〇七乙。

     [3]《二程遺書》卷十八《伊川語》四。

    參看《伊川文集》卷五《答朱長文書》:“無用之贅言”;邵雍《擊壤集》卷十二《答人吟》:“林下閑言語,何須更問為?”卷十六《答甯秀才求詩吟》:“林下閑言語,何須要許多?”晁說之《晁氏客語》記石子殖說唐人詩是“無益語”;《皇朝文鑒》卷二十八呂大臨《送劉戶曹》:“文似相如反類俳”;楊簡《慈湖遺書》卷十五《家記》九批評杜甫韓愈“巧言”、“謬用其心”;又卷六《偶作》第二首:“咄哉韓子休污我!”第五首:“勿學唐人李杜癡!”(此數首亦誤入曹彥約《昌谷集》卷三《偶成》)李夢陽《空同子集》卷五十二《缶音序》、卷六十六《論學》上篇都有暗暗針對程頤批評杜甫的話而發的意見;方以智《通雅》卷首之三申說《表記》裡“詞欲巧”的一節差不多針對楊簡的話而發,其實《文心雕龍·征聖》篇早引用《表記》那幾句話作為孔子“貴文之征”。

     [4]《朱子大全》卷二《讀〈大學〉〈誠意〉章有感》;參看《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作詩間以數句适懷亦不妨”條、“近世諸公作詩費工夫要何用”條等。

     [5]《劍南詩稿》卷三十三《老學庵》、卷五十五《雜感》第四首。

    陸遊那筆詩賬見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九十九《跋仲弟詩》;參看《劍南詩稿》卷三十九《五月初病體益輕偶書》:“三日無詩自怪衰”,又卷七十九《醉書》:“無詩三日卻堪憂”;陳著《本堂集》卷四十五《跋丁氏子詩後》:“近世陸放翁日課數詩,吾竊疑焉,姑置不敢議。

    ” [6]例如汪藻《浮溪集》卷十一《答吳知錄書》,林亦之《網山集》卷三《伊川子程子論》。

     [7]參看《擊壤集》卷二十《首尾吟》解釋“堯夫非是愛吟詩”。

     [8]《擊壤集》卷十二《答人吟》。

     [9]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二引遊九言詩,《默齋遺稿》和《補遺》裡漏收。

     [10]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卷一《遊鼓山》。

     [11]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集》卷六《中秋有賦》。

     [12]洪邁《夷堅三志》巳九《傅夢泉》條:“吾愛與吾惡,海棠自海棠。

    ” [13]《後村大全集》卷一百十一《吳恕齋詩稿跋》,參看卷九十四《竹溪詩序》,又吳泳《鶴林集》卷二十八《與魏鶴山第三書》。

     [14]宋代金履祥的道學詩選《濂洛風雅》在道學家以外隻收了三位詩人:曾幾、呂本中、趙蕃;趙蕃就是朱熹《語類》卷一百零四所說“好作詩,與語道理如水投石”的趙昌父。

     [15]《齊東野語》卷十一、《癸辛雜識》續集卷上;據陸心源《儀顧堂續跋》卷十一,反對道學是周密家裡祖孫相傳的門風,參看黃式三《儆居集·讀子集》卷二《讀周氏雅談·野語》。

     [16]《草窗韻語》卷六《藏書示兒》。

     [17]《斷腸詩集》卷十《自責》第一首、《後集》卷四《新冬》、卷六《賀人移學東軒》。

     [18]例如《屏山全集》卷十三《讀〈平險銘〉寄李漢老》。

     [19]焦袁熹《此木軒詩》卷十《閱宋人詩集》第十一首。

     江上 江上潮來浪薄[1]天,隔江寒樹晚生煙。

    北風三日無人渡,寂寞沙頭一簇船。

     *** [1]逼近。

     策杖 策杖農家去,蕭條絕四鄰。

    空田依垅[1]峻,斷藁[2]布窠[3]勻。

    地薄惟供稅,年豐尚苦貧。

    平生飽官粟,愧爾力耕人。

     *** [1]土墩子或者堤岸。

     補注:戴鴻森同志指出,“垅”當解作田埂,“峻”謂“整修得斬齊”。

     [2]稻草。

     [3]“布”等于鋪,“窠”指矮小的住房。

     汴京紀事[1] 帝城王氣雜妖氛,胡虜何知屢易君!猶有太平遺老在,時時灑淚向南雲[2]。

     聯翩漕舸入神州,梁主經營授宋休;一自胡兒來飲馬,春波惟見斷冰流[3]。

     内苑珍林蔚绛霄,圍城不複禁刍荛;舳舻歲歲銜清汴,才足都人幾炬燒[4]。

     空嗟覆鼎誤前朝,骨朽人間罵未銷。

    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5]。

     辇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衣檀闆無顔色,一曲當時動帝王[6]。

     *** [1]原有二十首,在南宋極為傳誦,《宣和遺事》前集裡就引了一首,後集裡引了三首。

    從語氣看來,這是事過境遷,感慨靖康之變,而且設想汴梁在淪陷中的景象。

    參看《屏山全集》卷十七《北風》:“淮山已隔胡塵斷,汴水猶穿故苑來。

    ”跟前面所選呂本中《兵亂後雜詩》的情緒和手法都不相同。

     [2]這首慨歎宋高宗抛棄了“祖宗二百年基業”的汴京,而甘心在南方苟安;汴梁在建炎四年最後給金人占領,成為金國的南京。

    第二、三、四句的意思是:“胡虜”不懂“忠君愛國”的道理,屢次“易君”也不在乎,而淪陷區的北宋“遺老”可就不同,還一心向往南宋。

     補注:戴鴻森同志指出“易君”是說金人“無知”妄作,先後立張邦昌、劉豫為傀儡之“君”。

    注〔4〕。

    戴鴻森同志指出,“禦清汴”的“禦”字須補注;《禮記·王制》:“千裡之内以為禦”,《疏》:“進禦所須”。

     [3]“神州”指汴京;梁太祖朱溫開平元年把原來的汴州升作東都,北宋繼承了作為首都東京。

    北宋江淮一帶錢糧運解進京的主要水道是汴河。

     [4]宋徽宗派官吏四面八方去搜采奇花異石,運到汴梁;程俱《采石賦》說:“山戶蟻集,篙師雲屯,輸萬金之重載,走千裡于通津”(《北山小集》卷十二),鄧肅《花石詩》自序說:“根莖之細,塊石之微,挽舟而來,動數千裡。

    ”(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八)這就是攪得人民破家喪命、雞犬不甯的“花石綱”,劉子翚《遊朱勔家園》詩所謂:“樓船載花石,裡巷無袴襦。

    ”(《屏山全集》卷十)參看龔明之《中吳紀聞》卷六“朱氏盛衰”條。

    宋徽宗把這些花石聚集起來,造了個“窮極巧妙”的萬歲山,一名艮嶽,裡面最雄壯富麗的建築物叫绛霄樓。

    靖康元年閏十一月,汴梁被圍,人民從萬歲山上打下石塊來當炮石去抵擋敵兵;到十二月底,汴梁城破,天冷多雪,人民沒柴燒,就把萬歲山的房屋拆毀,竹木統統砍掉(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四十一、卷四十七、卷四十八)。

    “銜”是接二連三的意思。

    當時人描寫艮嶽的景物以及遭亂後的破敗,可看宋徽宗所作《艮嶽記》、曹組和李質“奉敕”所作《艮嶽賦》和《百詠詩》(王明清《揮麈後錄》卷二載)、僧祖秀所作《華陽宮記》(王稱《東都事略》卷一百六載)。

     [5]“覆鼎”出于《易經》裡《鼎》卦的爻辭,指誤事失職的大臣,這裡指官封“太傅楚國公”的王黼和官封“太師魯國公”的蔡京這兩個禍國殃民的權奸。

    他們在汴梁都有周圍幾裡的大住宅,不過蔡京的住宅早在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八日燒掉(《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六、卷四十七,周《清波别志》卷下),所以說“太師橋”,表示隻是個遺址。

     [6]這首講宋徽宗寵愛的妓女李師師(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

    她走紅的時候,是周邦彥、晁沖之等詩人詞人歌詠的對象(《片玉詞》卷上《少年遊感舊》,《具茨先生詩集》卷十三《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至于張先和秦觀所歌詠的師師,那是另一個人,參看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七)。

    宋無名氏的《李師師外傳》說汴梁城破以後,她不肯屈身金人,吞簪自殺。

    不過據這首詩以及《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五、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八等看來,靖康元年正月宋政府抄沒了她的家私以後,她就逃亡流落在湖南、浙江等地方。

     楊萬裡 楊萬裡(1127—1206)字廷秀,自号誠齋,吉水人,有《誠齋集》。

    南宋時所推重的“中興四大詩人”是尤袤、楊萬裡、範成大和陸遊四位互相佩服的朋友;楊和陸的聲名尤其大,俨然等于唐詩裡的李白和杜甫[1]。

    不過,十個指頭也有長短,同時齊名的兩位作家像李白和杜甫、元稹和白居易慢慢的總會分出個高低。

    宋代以後,楊萬裡的讀者不但遠少于陸遊的,而且比起範成大的來也數目上不如[2]。

    在當時,楊萬裡卻是詩歌轉變的主要樞紐,創辟了一種新鮮潑辣的寫法,襯得陸和範的風格都保守或者穩健。

    因此嚴羽《滄浪詩話》的《詩體》節裡隻舉出“楊誠齋體”,沒說起“陸放翁體”或“範石湖體”。

     楊萬裡的創作經曆見于《江湖集》和《荊溪集》的自序[3]。

    據他說,他最初學江西派,後來學王安石的絕句,又轉而學晚唐人的絕句,最後“忽若有悟”,誰也不學,“步後園,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餘詩材”,從此作詩非常容易。

    同時人也贊歎他的“活法”、他的“死蛇弄活”和“生擒活捉”的本領[4]。

    這一段話可以分三方面來申說。

     第一,楊萬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