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陸遊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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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遊詞的成就不能和他的詩并稱大家,這和辛棄疾的詩不能和他的詞并稱一樣。

    前人評論陸遊詞的,明代楊慎說它“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毛晉添一句說“超爽處似稼軒”(毛刊《放翁詞跋》),都還隻是泛泛比較;清代劉熙載說它“乏超然之緻,天然之韻,是以人得測其所至”(《藝概》二),似乎過貶;馮煦說,“劍南屏除纖豔,獨往獨來,其逋峭沉郁之概,求之有宋諸家,無可方比”(《宋六十家詞選·例言》),又近于過譽;《四庫提要》說陸遊欲驿騎東坡、淮海之間,“故奄有其勝,而皆不能造其極”,則是較中肯之論。

    本文拟就陸遊詞各方面試作探讨,談談它的獨到處。

    先從“詩馀”一辭談起: 詞名“詩馀”,起于南宋;後來有些詞家不滿意這個名稱,說“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镳并騁,非有先後;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馀,殆非通論矣”(清代汪森作《詞綜序》)。

    這話就文學發展史來說,原有其相當正确的理由;但是就某些詞家對詞這種文學的态度來說,這個名稱也反映了他們創作的實際情況。

    南宋初年胡寅題向子諲的《酒邊詞》說: 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名之曰“曲”,以其曲盡人情耳。

    方之曲藝,猶不逮焉,其去《曲禮》則益遠矣。

    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掃其迹,曰谑浪遊戲而已。

    …… 以“谑浪遊戲”“自掃其迹”,确是當時一般詞人否定這種文學創作的自歉心理。

    由于詞起于民間小調,由于它所配的音樂是“花間”“酒邊”的“宴樂”,加之柳永、曹組諸人之作,多用娼妓口吻寫狎媟情事,在封建文人看來,這是有損于正統文學的尊嚴的。

    所以當時文人寫這種文學的大都帶些歉疚情緒;就今所知,南宋人詞集以“詩馀”自名的,有林淳的《定齋詩馀》、廖行之的《省齋詩馀》等等(見《直齋書錄解題》)。

    這裡面有的是自謙,有的是自歉。

     但是,以“馀”為名,不一定都是貶辭。

    韓愈說:“馀事作詩人。

    ”以“馀事”為詩,必其人有他的事業學問在詩之外,這隻有大作家像屈原、杜甫輩足以當之。

    陸遊《示子遹》詩雲:“子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陸遊一生,匡複志事,到老不衰,可謂不愧其言。

    說陸遊之詩是他一生匡複志事之馀事,那麼,他的詞又該是他的詩的馀事;以“詩馀”稱他的詞,豈不是名副其實?這對作者來說,原是褒辭而并不是貶辭。

     但是就陸遊平生議論看來,他原是瞧不起這種文學的。

    他的文集裡有幾篇關于詞的文字,一篇是自題《長短句序》: 雅正之樂微,乃有鄭、衛之音;鄭、衛雖變,然琴瑟笙磬猶在也;及變而為燕之築,秦之缶,胡部之琵琶、箜篌,則又鄭、衛之變矣。

    風、雅、頌之後為騷、為賦、為曲、為引、為行、為謠、為歌,千馀年後乃有倚聲制辭起于唐之季世,則其變愈薄,可勝歎哉!予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

    淳熙己酉炊熟日,放翁自序。

    (《渭南文集》十四) 這裡他明顯地說出他菲薄這種文學的看法,認為它在傳統詩歌裡是“變而愈薄”的東西;“晚而悔之”、“猶不能止”二語,也說出自己創作的矛盾心理。

    另兩篇都是跋《花間集》的: 《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歎也哉!或者亦出于無聊故耶?笠澤翁書。

    (《渭南文集》三十) 這是對詞的全面否定。

    第二篇說: 唐自大中後,詩家日趣淺薄,其間傑出者亦不複有前輩闳妙渾厚之作,久而自厭;然梏于俗尚,不能拔出。

    會有倚聲作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故态,适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

    故曆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辄簡古可愛。

    蓋天寶以後詩人,常恨文不逮,大中以後,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于所短,則後世孰得而議?筆墨馳騁則一,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

    開禧元年十二月乙卯,務觀東籬書。

    (同上) 這裡一方面惋惜五代詞人枉抛心力,一方面又歎佩他們的才力有不可及處。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