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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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這種人。

    也許在你的生活裡是有一個琴存在的。

    的确,那個時候我有過這樣的猜想。

    倘使這猜想近于事實,那麼你竟然也像劍雲那樣,把這個新生的感情埋葬在自己的心底了。

    但是你仍然不同,你不是沒有勇氣,而是沒有機會,因為在以後不久你就由“母親之命媒妁之言”跟另一位小姐結了婚。

    否則,那個“覺民”并不能夠做你的競争者,而時間一久,你倒有機會向你的琴表白的。

    現在你的妻子已經去世,你的第一個孩子也成了十四歲的少年,我似乎不應該對你說這種話。

    但是我一提筆給你寫信說到關于《家》的事情,就不能不想到我們在一起所過的那些年代,當時的生活就若隐若現地在我的腦子裡浮動了。

    這回憶很使我痛苦,而且激起了我的憤怒。

    固然我不能夠給你幫一點忙。

    但是對你這些年來的不幸的遭遇,我卻是充滿了同情,同時我還要代你叫出一聲“不平之鳴”。

    你不是一個像劍雲那樣的人,你卻得着了劍雲有的那樣的命運。

    這是不公平的!我要反抗這不公平的命運! 然而得着這個不公平的命運的,你并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的一個。

    做了這個命運的犧牲者的,同時還有無數的人——我們所認識的,和那更多的我們所不認識的。

    這樣地受摧殘的盡是些可愛的、有為的、年輕的生命。

    我愛惜他們,為了他們,我也應當反抗這個不公平的命運! 是的,我要反抗這個命運。

    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從這一點出發的。

     我寫《家》的動機也就在這裡。

    我在一篇小說裡曾經寫過:“那十幾年的生活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夢魇!我讀着線裝書,坐在禮教的監牢裡,眼看着許多人在那裡面掙紮,受苦,沒有青春,沒有幸福,永遠做不必要的犧牲品,最後終于得着滅亡的命運。

    還不說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幾年裡面我已經用眼淚埋葬了不少的屍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犧牲者,完全是被陳腐的封建道德、傳統觀念和兩三個人的一時的任性殺死的。

    我離開舊家庭,就像摔掉一個可怕的陰影,我沒有一點留戀。

    ……” 這樣的話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

    你知道它們是多麼真實。

    隻有最後的一句是應該更正的。

    我說沒有一點留戀,我希望我能夠做到這樣。

    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離。

    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樣磨洗,也會留下一點痕迹。

    我想忘掉他們,我覺得應該忘掉他們,事實上卻又不能夠。

    到現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說沒有一點留戀。

    也就是這留戀伴着那更大的憤怒,才鼓舞起我來寫一部舊家庭的曆史,是的,“一個正在崩潰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歡離合的曆史。

    ” 然而單說憤怒和留戀是不夠的。

    我還要提說一樣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信念。

    自然先有認識而後有信念。

    舊家庭是漸漸地沉落在滅亡的命運裡面了。

    我看見它一天一天地往崩潰的路上走。

    這是必然的趨勢,是被經濟關系和社會環境決定了的。

    這便是我的信念(這個你一定了解,你自己似乎就有過這樣的信念)。

    它使我更有勇氣來宣告一個不合理的制度的死刑。

    我要向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J#accuse(我控訴)。

    我不能忘記甚至在崩潰的途中它還會捕獲更多的“食物”:犧牲品。

     所以我要寫一部《家》來作為一代青年的呼籲。

    我要為過去那無數的無名的犧牲者“喊冤”!我要從惡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

    這個工作雖是我所不能勝任的,但是我不願意逃避我的責任。

     寫《家》的念頭在我的腦子裡孕育了三年。

    後來得到一個機會我便寫下了它的頭兩章,以後又接着寫下去。

    我剛寫到“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報告我大哥自殺的電報就意外地來了。

    這對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但因此堅定了我的寫作的決心,而且使我感到我應盡的責任。

     我當初剛起了寫《家》的念頭,我曾把小說的結構略略思索了一下。

    最先浮現在我的腦子裡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面龐,然後又接連地出現了許多我所不能夠忘記的事情,還有那些我在那裡消磨了我的童年的地方。

    我并不要寫我的家庭,我并不要把我所認識的人與進我的小說裡面。

    我更不願意把小說作為報複的武器來攻擊私人。

    我所憎恨的并不是個人,而是制度。

    這也是你所知道的。

    然而意外地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争先恐後地要在我的筆下出現了。

    其中最明顯的便是我大哥的面龐。

    這和我的本意相違。

    我不能不因此而有所躊躇。

    有一次我在給我大哥的信裡順便提到了這件事,我說,我恐怕會把他寫進小說裡面(也許是說我要為他寫一部小說,現在記不清楚了),我又說到那種種的顧慮和困難。

    他的回信的内容卻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鼓舞我寫這部小說,他并且勸我不妨“以我家人物為主人公”。

    他還說:“實在我家的曆史很可以代表一般家族的曆史。

    我自從得到《新青年》等書報讀過以後我就想寫一部這樣的書。

    但是我寫不出來。

    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