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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夢想:他将來長大成人,要做一個劫富濟貧的劍俠,沒有家庭,一個人一把劍,到處漂遊。

    後來他進了中學,他的世界又改變了面目。

    書本和教員們的講解逐漸地培養了他的愛國主義的熱情和改良主義的信仰。

    他變成了梁任公的帶煽動性的文章的愛讀者。

    這時候他愛讀的書是《中國魂》和《飲冰室叢著》,他甚至于贊成梁任公在《國民淺訓》裡所主張的征兵制,還有投筆從戎的心思。

    可是五四運動突然地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

    在梁任公的主張被打得粉碎之後,他連忙帶着極大的熱誠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進的學說。

    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稱呼他的,或者可以說嘲笑他的:“人道主義者”。

    大哥的第一個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轎子。

    那時候他因為讀了《人生真義》和《人生問題發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義上面。

    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過是一些含糊的概念。

    生活的經驗,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裡的幽禁的生活,内心的激鬥和書籍的閱讀,使他的眼界漸漸地寬廣了。

    他開始明白了人生是怎麼一回事,做一個人究竟應該怎樣。

    他開始痛恨這種浪費青春、浪費生命的生活。

    然而他愈憎恨這種生活,便愈發見更多的無形的栅欄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夠把這種生活完全擺脫。

     “這種生活真該詛咒!”覺慧想到這裡更加煩躁起來。

    他無意間遇見了覺新的茫然的眼光,連忙掉過頭去,又看見劍雲的憂郁的、忍受的表情。

    他轉眼去看覺民,覺民埋着頭在看書。

    屋子裡是死一般的靜寂。

    他覺得什麼東西在咬他的心。

    他不能忍受地叫起來: “為什麼你們都不說話?……你們,你們都該詛咒!”衆人驚訝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緣故大叫。

     “為什麼要詛咒我們?”覺民阖了書溫和地問:“我們跟你一樣,都在這個大家庭裡面讨生活。

    ”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覺慧依舊憤恨地說。

    “你們總是忍受,你們一點也不反抗。

    你們究竟要忍受多久?你們口裡說反對舊家庭,實際上你們卻擁護舊家庭。

    你們的思想是新的,你們的行為卻是舊的。

    你們沒有膽量!……你們是矛盾的,你們都是矛盾的!”這時候他忘記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靜點,你這樣吵又有什麼好處?做事情總要慢慢地來,”覺民依舊溫和地說,“你一個人又能夠做什麼?你應該曉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經濟的和社會的背景。

    ”後一句話是他剛才在雜志上看見的,他很自然地把它說了出來。

    他又加上一句:“我們的痛苦不見得就比你的小。

    ” 覺慧無意間掉過頭,又遇見覺新的眼光,這眼光憂郁地望着他,好像在責備他似的。

    他埋下頭去,翻開手裡的書,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響了: “棄了他們罷!父親并沒有和我白說:‘我們不是奢侈家,不是貴族,也不是命運和自然的愛子,并且還不是烈士。

    我們隻是勞動者。

    穿起我們自己的皮制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裡,做自己的工作。

    讓日光照耀在别人身上去!在我們這黯淡的生活裡,也有我們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幸福!’”…… “這一段話簡直是在替我寫照。

    可是我自己的驕傲在哪兒?我自己的幸福又在哪兒?”劍雲心裡這樣想。

     “幸福?幸福究竟在什麼地方?人間果然有所謂幸福嗎?”覺新歎息道。

     覺慧看了覺新一眼,又埋下頭把書頁往前面翻過去,翻到有折痕的一頁,便高聲念着下面的話,好像在答複覺新一般: “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争過來!” “三弟,請你不要念了,”覺新痛苦地哀求道。

     “為什麼?”覺慧追問。

     “你不曉得我心裡很難受。

    我不是青年,我沒有青春。

    我沒有幸福,而且也永遠不會有幸福,”這幾句話在别人說來也許是很憤激的,然而到覺新的口裡卻隻有悲傷的調子。

     “難道你沒有幸福,就連别人說把幸福争過來的話也不敢聽嗎?”覺慧對他的大哥這樣不客氣地說,他很不滿意大哥的那種日趨妥協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環境跟我的不同,”覺新推開算盤,歎口氣,望着覺慧說;“你說得對,我的确怕聽見人提起幸福,正因為我已經沒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

    我一生就這樣完結了。

    我不反抗,因為我不願意反抗,我自己願意做一個犧牲者。

    ……我跟你們一樣也做過美妙的夢,可是都被人打破了。

    我的希望沒有一個實現過。

    我的幸福早就給人剝奪了。

    我并不怪别人。

    我是自願地把擔子從爹的肩膀上接過來的。

    我的痛苦你們不會了解。

    ……我還記得爹病中告訴我的一段話。

    爹臨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媽去給她料理殓具。

    五妹雖然隻有六歲,但是這個消息也使在病中的爹傷心。

    他流着淚握着我的手說:‘新兒,你母親臨死的時候,把你們弟兄姐妹六個人交給我,現在少了一個,我怎樣對得起你母親?’爹說了又哭,并且還說:‘我的病恐怕不會好了,我把繼母同弟妹交給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顧他們。

    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會使我失望。

    ’我忍不住大聲哭起來。

    爺爺剛剛走過窗子底下,以為爹死了,喘着氣走進來。

    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