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1章

關燈
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一類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點瘸跛。

    她面前的三個菜盆裡已經沒有了菜,馍筐裡也隻剩了四個焦黑的高粱面馍。

    看來這幾個黑家夥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為她自己手裡拿着一個白面馍和一個玉米面馍,碗裡也象是乙菜。

    這說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

    她端着自己的飯菜,滿臉不高興地立在房檐下,顯然是等待最後一個跚跚來遲者——我們可以想來這必定是一個窮小子,他不僅吃這最差的主食,而且連五分錢的丙菜也買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

    城市寂靜無聲。

    隐約地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給這灰蒙蒙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郁。

    ” 就在這時候,在空曠的院壩的北頭,走過來一個瘦高個的青年人。

    他胳膊窩裡夾着一隻碗,縮着脖子在泥地裡蹒跚而行。

    小夥子臉色黃瘦,而且兩頰有點塌陷,顯得鼻子象希臘人一樣又高又直。

    臉上看來才剛剛褪掉少年的稚氣——顯然由于營養不良,還沒有煥發出他這種年齡所特有的那種青春光彩。

     他撩開兩條瘦長的腿,撲踏撲踏地踩着泥水走着。

    這也許就是那幾個黑面馍的主人?看他那一身可憐的穿戴想必也隻能吃這種夥食。

    瞧吧,他那身衣服盡管式樣裁剪得勉強還算是學生裝,但分明是自家織出的那種老土粗布,而且黑顔料染得很不均勻,給人一種肮肮髒髒的感覺。

    腳上的一雙舊黃膠鞋已經沒有了鞋帶,湊合着系兩根白線繩;一隻鞋幫上甚至還綴補着一塊藍布補丁。

    褲子顯然是前兩年縫的,人長布縮,現在已經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虧襪腰高,否則就要露肉了。

    (可是除過他自己,誰又能知道,他那兩隻線襪子早已經沒有了後跟,隻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覺得那襪子是完好無缺的)。

     他徑直向飯場走過來了。

    現在可以斷定,他就是來拿這幾個黑面馍的。

    跛女子在他未到馍筐之前,就早已經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飯碗一瘸一跛地離開了。

     他獨個兒來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後便彎腰拾了兩個高粱面馍。

    筐裡還剩兩個,不知他為什麼沒有拿。

     他直起身子來,眼睛不由地朝三隻空蕩蕩的菜盆裡瞥了一眼。

    他瞧見乙菜盆的底子上還有一點殘湯剩水。

    房上的檐水滴答下來,盆底上的菜湯四處飛濺。

    他扭頭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壩裡空無一人。

    他很快蹲下來,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湯往自己的碗裡舀。

    鐵勺刮盆底的嘶啦聲象炸彈的爆炸聲一樣令人驚心。

    血湧上了他黃瘦的臉。

    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濺了他一臉菜湯。

    他閉住眼,緊接着,就見兩顆淚珠慢慢地從臉頰上滑落了下來——唉,我們姑且就認為這是他眼中濺進了辣子湯吧! 他站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端着半碗剩菜湯,來到西南拐角處的開水房前,在水房後牆上伸出來的管子上給菜湯裡攙了一些開水,然後把高粱面馍掰碎泡進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後看着一位女生來到馍筐前,把剩下的那兩個黑面馍拿走了。

    是的,她也來了。

    他望着她離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會。

     這幾乎成了一個慣例:自從開學以來,每次吃飯的時候,班上總是他兩個最後來,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兩個黑高粱面馍。

    這并不是約定的,他們實際上還并不熟悉,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過。

    他們都是剛剛從各公社中學畢業後,被推薦來縣城上高中的。

    開學沒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學相互之間除過和同村同校來的同學熟悉外,生人之間還沒有什麼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邊往嘴裡扒拉飯,一邊在心裡猜測: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後來取飯,原因大概和他一樣。

    是的,正是因為貧窮,因為吃不起好飯,因為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們躲避公衆的目光來悄然地取走自己那兩個不體面的黑家夥,以免遭受許多無言的恥笑! 但他對她的一切毫無所知。

    因為班上一天點一次名,他現在隻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紅梅。

     她大概也隻知道他的名字叫孫少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