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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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大房子,隻有一個挂着窗簾的窗子透出燈光。

    院子裡,用鐵鍊拴着的狗——特列佐爾突然狺狺狂吠起來。

     冬妮亞在睡意矇眬中聽到母親的低語聲:“冬妮亞還沒睡。

    進來吧,莉莎。

    ” 女友輕輕的腳步聲和她那親切熱烈的擁抱把冬妮亞的睡意完全驅散了。

     冬妮亞面帶倦容,微笑着。

     “莉莎,你來得太好了。

    我們全家都很高興,因為爸爸昨天已經脫離了危險期,今天他安安靜靜地睡了一整天。

    我和媽媽熬了好幾夜,今天也休息了一下。

    莉莎,有什麼新聞,都講給我聽聽。

    ”冬妮亞把莉莎拉到身旁,在長沙發上坐下來。

     “新聞嗎,倒是很多!不過有一些我隻能對你一個人講。

    ” 莉莎一邊笑,一邊調皮地望着冬妮亞的母親葉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

     冬妮亞的母親也笑了。

    她是一個落落大方的婦人,雖然已經三十六歲了,舉止卻仍然像年輕姑娘那樣輕盈。

    她有一雙聰明的灰眼睛,容貌雖然不出衆,卻很有精神,惹人喜歡。

     “好吧,過一會兒我就讓你們倆單獨談。

    現在您先把能公開的新聞說一說吧。

    ”她開着玩笑,一面把椅子挪到沙發跟前。

     “第一件新聞是:我們再也不用上學了。

    校務會議已經決定給七年級學生發畢業證書。

    我高興極了。

    ”莉莎眉飛色舞地說。

    “那些代數呀,幾何呀,簡直煩死我了!為什麼要學這些東西呢?男同學也許還能繼續上學,不過到哪兒去上,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到處都是戰場,各地都在打仗。

    真可怕!…… 我們反正得出嫁,做妻子的懂代數有什麼用?”莉莎說到這裡,大聲笑起來。

     葉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陪姑娘們坐了一會兒,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莉莎往冬妮亞跟前挪了挪,摟着她,低聲給她講了十字路口發生的事情。

     “冬妮亞,你想想,當我認出那個逃跑的人的時候,我是多麼吃驚啊!……你猜那人是誰?” 冬妮亞正聽得出神,她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膀。

     莉莎脫口而出:“是柯察金!” 冬妮亞戰栗了一下,痛苦地縮作一團。

     “是柯察金?” 莉莎對自己的話産生的效果很得意,接着就講開了她同維克托吵嘴的經過。

     她隻顧講話,沒有發現冬妮亞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纖細的手指神經質地擺弄着藍上衣的衣襟。

    莉莎完全不知道,冬妮亞是多麼驚慌,連心都縮緊了。

    她也不知道,冬妮亞那美麗的濃密的睫毛為什麼那樣緊張地抖動。

     莉莎後來又講到那個喝醉酒的警備司令的事,冬妮亞已經完全顧不上聽了,她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維克托已經知道是誰襲擊了押送兵。

    莉莎為什麼要告訴他呢?”她不知不覺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我告訴什麼啦?”莉莎沒有明白她的意思,這樣問。

     “你為什麼要把保夫魯沙,我是說,把柯察金的事情告訴維克托呢?你要知道,維克托會出賣他的……” 莉莎反駁說:“不會的。

    我看他不會。

    這麼做對他究竟有什麼好處呢?” 冬妮亞猛然坐直了身子,兩手使勁抓住膝蓋,抓得生疼。

     “你呀,莉莎,什麼也不明白!維克托跟柯察金本來就是仇人,何況又加上别的原因……你把保夫魯沙的事情告訴維克托,是做了一件大錯事。

    ” 莉莎到這時才發現冬妮亞很着急。

    冬妮亞脫口說出“保夫魯沙”這樣親昵的稱呼,使她終于弄明白了她一向模模糊糊猜測着的事情。

     莉莎不禁也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感到難為情,不再做聲了。

     她想:“看來,真有這麼回事了。

    真怪,冬妮亞怎麼會突然愛上了他?他是個什麼人呢?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莉莎很想同她談談這件事,但是怕失禮,沒有開口。

    為了設法彌補自己的過失,她拉住冬妮亞的兩隻手,說:“冬妮亞,你很擔心嗎?” 冬妮亞精神恍惚地回答:“不,也許維克托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 不一會兒,她們的同班同學傑米亞諾夫來了,他是個笨手笨腳的、樸實的小夥子。

     傑米亞諾夫到來之前,她們倆怎麼也談不到一起了。

     冬妮亞送走了兩個同學,獨自在門口站了很久。

    她倚着栅欄門,凝視着通向城裡的那條灰暗的大道。

    到處遊蕩永不停息的風,夾着潮濕的寒氣和春天的黴味,向冬妮亞吹來。

    遠處,城裡許多房子的窗戶不懷好意地閃着暗紅的燈光。

    那就是她所惱恨的小城。

    在城裡的一間房屋裡,住着她那個不安生的朋友,他恐怕還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了。

    也許他已經把她忘了。

    自從上次見面以後,又過去了多少天哪!那一次是他不對,不過這件事她早就淡忘了。

    明天她一見到他,往日的友誼,那使人激動的美好的友誼,就會恢複。

    他們一定會言歸于好,這一點冬妮亞深信不疑。

    但願這一夜平安無事。

    然而這不祥的黑夜,仿佛在一旁窺伺着,随時準備……真冷啊。

     冬妮亞朝大路瞥了最後一眼,回到了屋裡。

    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臨睡前還思念着:黑夜,可千萬不要出賣他呀!…… 清晨,家裡的人還都在熟睡,冬妮亞就醒來了。

    她迅速穿好衣服。

    為了不驚醒别人,她悄悄地走到院子裡,解開長毛大狗特列佐爾,領着它向城裡走去。

    在柯察金家對面,她猶豫不決地站了片刻。

    随後,推開栅欄門,走進了院子。

    特列佐爾搖着尾巴,跑在前面。

     阿爾焦姆剛好也在這天清晨從鄉下回到家裡。

    他是坐大車來的,同車的是一個一起幹活的鐵匠師傅。

    他把掙來的一袋面粉扛在肩上,走進院子。

    鐵匠拿着其他東西跟在後面。

    阿爾焦姆走到敞開的屋門口,放下面粉,喊了一聲:“保爾!” 沒有人應聲。

     “呆在這兒幹嗎,搬到屋裡去吧!”鐵匠走到跟前說。

     阿爾焦姆把東西放在廚房裡,進了屋,一看就愣住了。

    屋裡翻得亂七八糟,破破爛爛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

     “真見鬼!”阿爾焦姆莫名其妙,轉身對鐵匠說。

     “可不是嗎,太亂了。

    ”鐵匠附和着。

     “這小東西跑到哪兒去了?”阿爾焦姆開始生氣了。

     但是,屋裡空空的,要打聽都沒人好問。

     鐵匠告别後,趕着大車走了。

     阿爾焦姆走到院子裡,仔細看了看周圍的情況。

     “真不明白,這是搞的什麼名堂!房門大開着,保爾卻不在家。

    ” 這時,背後傳來了腳步聲。

    阿爾焦姆轉過身來。

    一條大狗豎着耳朵站在他面前。

    還有一個陌生的姑娘進了栅欄門,朝屋子走來。

     “我找保爾·柯察金。

    ”她打量着阿爾焦姆,輕聲地說。

     “我也正找他呢。

    誰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我剛剛回來,房門開着,家裡沒人。

    您找他有事嗎?”他問姑娘。

     姑娘沒有回答,反問了他一句:“您是保爾·柯察金的哥哥阿爾焦姆吧?” “是啊,有什麼事嗎?” 姑娘仍然沒有回答,隻是憂慮地望着敞開的門。

    “我怎麼昨天晚上不來呢?難道出事了?是真的?……”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您回來的時候,門就敞着,就沒見到保爾嗎?”她向驚奇地注視着她的阿爾焦姆問道。

     “您找保爾到底有什麼事?” 冬妮亞走到阿爾焦姆跟前,向周圍看了看,急促地說:“我也說不準确,不過,要是保爾沒在家,那他就是被捕了。

    ” “因為什麼?”阿爾焦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咱們到屋裡談吧。

    ”冬妮亞說。

     阿爾焦姆一聲不響地聽她講着。

    當冬妮亞把她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他之後,他異常沮喪。

     “唉,真是糟糕!本來就夠受的了,偏偏又碰上倒黴事……”他愁眉苦臉地咕哝着。

    “這就清楚了,為什麼家裡搞得這樣亂糟糟的。

    這孩子是鬼迷心竅了,惹出這種事來……現在上哪兒去找他?請問,您是誰家的小姐?” “我是林務官圖曼諾夫的女兒。

    我認識保爾。

    ” “哦——哦……是這樣……”阿爾焦姆含含糊糊地拖長聲音說。

    “我給這孩子送面粉來了,想不到出了這種事……” 冬妮亞和阿爾焦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也沒有再做聲。

     “我要走了。

    您也許能找到他。

    ”冬妮亞在向阿爾焦姆告别的時候輕聲說。

    “晚上我再來聽您的信。

    ” 阿爾焦姆默默地點了點頭。

     冬眠醒來的一隻幹癟的蒼蠅在窗角嗡嗡地叫着。

    一個農村姑娘,胳膊支着膝蓋,坐在破舊沙發的邊上,呆呆地望着肮髒的地闆。

     警備司令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煙,龍飛鳳舞地寫完最後幾行字,然後在“舍佩托夫卡警備司令哥薩克少尉”幾個字下面,得意地簽了名,名字寫得很花哨,最後一筆還甩了一個鈎。

    這時,門口傳來了馬刺的響聲。

    警備司令擡起頭來。

     站在他面前的是薩洛梅加,一隻胳膊纏着繃帶。

     “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警備司令歡迎他說。

     “風倒是好風,就是胳膊給博貢團[博貢團,1918年建立的烏克蘭著名紅軍團隊。

    ——譯者]打穿了。

    ” 薩洛梅加不顧有婦女在場,粗野地破口大罵起來。

     “這麼說,你是到這兒養傷來了?” “下輩子再養吧!前線吃緊,我們都快給壓扁了。

    ” 警備司令朝姑娘那邊揚了揚頭,示意他不要再講下去。

     “咱們以後再談吧!” 薩洛梅加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摘下了軍帽。

    帽子上有一個三叉戟的琺琅帽徽,這是烏克蘭人民共和國國徽。

     “是戈盧勃派我來的。

    ”他小聲地說。

    “謝喬夫狙擊師就要來駐防。

    你這兒可要大大麻煩了,我先來把秩序整頓一下。

    大頭目也可能來,還有一位洋大人跟他一起來,所以,這兒誰也不許提起那次‘消遣’的事。

    你寫什麼呢?” 警備司令把香煙叼到另一邊嘴角上,說:“我這兒關着一個小壞蛋。

    你知道吧,我們在車站抓住了那個朱赫來,你大概記得,就是煽動鐵路工人反對咱們的那個人。

    ” “記得,他怎麼啦?”薩洛梅加很感興趣地往前湊了湊。

     “你知道,駐站警備隊長奧梅利琴科這個笨蛋,隻派了一個哥薩克往我們這兒押送。

    就是我這兒現在關着的這個小壞蛋,公然在大白天把朱赫來劫走了。

    他倆搶走了哥薩克的槍,打掉了他好幾顆牙,一溜煙跑掉了。

    朱赫來跑得無影無蹤,那個小壞蛋卻叫我們抓住了。

    材料就在這兒,你看看吧。

    ”他把一份寫好的公文推到薩洛梅加面前。

     薩洛梅加用沒有受傷的左手翻着材料,草草看了一遍。

    然後兩眼盯着警備司令,問:“你從他嘴裡什麼也沒問出來嗎?” 警備司令煩躁地扯了扯帽檐。

     “我整了他五天,他什麼也不說。

    老是一句話:‘我什麼也不知道,不是我放的。

    ’簡直是天生的土匪。

    你知道,那個押送的哥薩克認出了這個小壞蛋,差點把他掐死。

    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拉開。

    他因為跑了犯人,在車站挨了奧梅利琴科二十五通條,所以一見這小壞蛋,就狠狠揍了他一頓。

    現在這個人沒必要再關下去了,我給上司寫個呈文,上頭一批,就把他幹掉。

    ” 薩洛梅加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說:“他要是落在我手裡,保管早就招了。

    審犯人這種事,你這個小神甫根本幹不了。

    神學院的學生,怎麼能當司令呢?你沒用通條抽他嗎?” 警備司令發火了。

     “你也太放肆了。

    還是嘲笑嘲笑你自己吧!我是這兒的司令,你少管閑事!” 薩洛梅加瞧了瞧怒氣沖沖的警備司令,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小神甫,别生氣,當心氣破了肚皮。

    我才不管你的事呢!閑話少說,你還是告訴我,哪兒能搞到兩瓶好酒喝喝吧!” 警備司令得意地笑了笑:“這好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