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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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結束之後第一個炎熱的夏天,突然塔拉的隔離狀态被打破了。

    從那以後好幾個月裡,一些衣衫褴褛,滿臉胡須、走壞了腳又往往餓着肚子的人,源源不絕地翻過紅土山起來到塔拉農場,在屋前陰涼的台階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裡過夜。

    他們都是些複員回家的聯盟軍士兵。

    火車把約翰斯頓的殘餘部隊從北卡羅來納運到亞特蘭大,在那裡下車後就隻好長途跋涉步行回家了。

    這股人流過去以後,從弗吉尼亞軍隊中來的一批疲憊的老兵又來了,然後是從西部軍複員的人,他們要趕回南邊去,雖然他們的家可能已不存在,他們的親人也早已逃散或死掉了。

    他們大都走路,隻有極少數幸運的人騎着投降協議允許保留的瘦骨嶙峋的馬和騾子。

    不過全是些又羸又乏的畜生,即使一個外行人也能斷定走不到弗羅裡達和南佐治亞了。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這是士兵心中唯一的想法。

    有些人沉默憂郁,也有些人比較快活,他們沒把困難放在心上,覺得一切都已過去,現在支持他們活下去的隻有還鄉一事了。

    很少有人表示怨恨,他們把怨恨留給自己的女人和老人了。

    但被打敗了,他們已英勇地戰鬥過,現在很想起安地待下來,在他們為之戰鬥的旗幟下種地過日子。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他們别的什麼也不談,不談打仗也不談受傷,不談坐牢也不談今後。

    往後,他們可能還要打仗,要把他們曾經怎樣搞惡作劇,怎樣搶東西怎樣沖鋒和餓肚子,怎樣連夜行軍和受傷住院等等,通通告訴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可是現在不談這些。

    他們有的缺胳膊短腿,有的瞎了一隻眼,但更多的人帶着槍傷,如果他們活到七十歲,這些槍傷,是每到陰雨天就要痛的,不過現在還不要緊。

    至于以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年老和年輕的,健談的和沉默的,富農和森林地帶憔悴的窮白人,他們都有兩種共同的東西,既虱子和痢疾。

    聯盟軍士兵對于受虱子折磨的尴尬局面已習慣了,他們已經毫不介意,甚至在婦女面前也泰然自若地搔起來癢來,至于痢疾————婦女們巧妙地稱之為"血污"————那仿佛對誰也不饒過,從小兵到将軍一視同仁。

    為時四年的半饑半飽狀态,四年粗糙的、半生不熟和腐爛發酸的配給食品,對這些人起到了應有的作用,以緻每個在亞特蘭大停留的士兵要麼剛在逐漸康複,要麼還病得厲害。

     "他聯盟軍部隊裡就沒一個肚子是好的。

    "嬷嬷一面流着汗在爐子上煎黑莓根湯藥,一面這樣苛刻地評論。

    黑莓根是愛倫生前拿來治這種病的主要藥方,嬷嬷當然學會了。

    "據俺看,打垮咱們部隊的不是北方佬,倒是咱們自家的肚腸。

    先生們總不能一面拉肚子一面打仗嘛。

    "嬷嬷給他們所有的人,吃這個藥方,也不問他們的腸胃情況究竟怎樣;所有的人都乖乖地皺着眉頭吃她給的這種黑湯,也許還記得在很遠的地方曾經也有這樣嚴厲的黑女人用無情的手喂他們吃過藥呢。

     嬷嬷在住宿方面的态度也一樣堅決。

    凡是身上有虱子的士兵都不許進入塔拉農常她把他們趕到後面叢密的灌木林裡。

     給他們一盆和一塊含強堿的肥皂,叫他們脫下軍服,好好洗浴一番,還準備了被褥和床單讓他們把赤裸的身子暫時覆蓋住,這時她用一口大鍋把他們的衣服煮起來,直到虱子徹底消滅為止。

    姑娘們熱烈争論,說這樣做使士兵們太丢臉了,嬷嬷說,要是将來姑娘們發現自己也有虱子,不是更丢臉嗎? 等到每天都有士兵到達的時候,嬷嬷就提出抗議,反對讓他們使用卧室。

    她總是害怕有個虱子逃過了他的懲處。

    思嘉知道跟她争論也無濟于事,便把那間鋪了厚天鵝絨地毯的客廳改宿舍。

    嬷嬷認為讓這些大兵睡在愛倫親手編織的地毯上簡直是一種亵渎行為,便大嚷大叫起來,可是思嘉仍很堅決。

    他們總得有個地方睡嘛。

    而且,幾個月來,地毯上的絨毛已開始出現磨損的迹象,尤其是鞋跟踐踏和靴刺不小心劃着的地方,連那下面的線紋也快露出來了。

     她們急切地向每個士兵打聽艾希禮的消息。

    蘇倫也克制着經常探詢肯尼迪先生的情況。

    可是這些士兵誰也沒聽說過他們,同時也不想談失蹤的事。

    隻要他們自己還活着就夠了,誰還高興去管成千上萬沒有标明姓氏的墳。

     每次打聽沒有結果的時候,全家人都支持媚蘭不要灰心喪氣。

    當然,艾希禮沒有死在獄中。

    如果他真的死了,北方佬監獄裡的牧師會寫信的。

    當然他快要回來了,不過他所在的監獄離這裡遠着呢。

    可不,坐火車也得幾天呢,艾希禮如果也像這些人是步行的話……那他幹嗎沒寫信呢?唔,親愛的,你知道現今的郵路是個什麼情況————即使在那些已經恢複了的地方也很不可靠;丢三落四的。

    不過也許————也許他在回家的路上死了呢。

    要是那樣,媚蘭,也一定會有北方佬女人寫信告訴我們嘛!……北方佬女人,呸!……媚蘭,北方佬女人也有好的呀。

    唔,是的,是有的!上帝不可能讓整個一個民族沒有幾位好的婦女在裡面呢!思嘉,你記得在薩拉托加那一次,我們不是就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北方佬女人嗎?————思嘉跟媚蘭談談那個女人吧!""好嗎,去你的吧!"思嘉答道:"她問我們家養了幾隻獵狗用來追趕黑人呢!我同意媚蘭的看法。

    無論男的女的,我從沒見過一個好的北方佬,不過你别哭,媚蘭,艾希禮會回來的。

    因為要走很遠的路,而且可能————可能他沒有弄到靴子呢。

    "想到艾希禮在光腳走路,于是思嘉也快哭了。

    讓别的士兵穿着破衣爛衫,用麻布袋和破氈條裹着腳,一瘸一拐去走路吧,但艾希禮可不行:他應當騎一匹風馳電掣般的快馬,穿着整潔的戎裝,登着雪亮的靴子,帽子上插着羽毛,威風凜凜地趕回家來。

    要是設想艾希禮也已經淪落到像這些士兵一樣的境遇,那是她把自己大大地貶低了。

     六月間的一個下午,所有塔拉農場的人都聚在後面走廊上,急切地看着波克将頭一個半熟的西瓜打開,這時忽然他們聽見屋前車道上馬蹄踏着碎石的聲音,百裡茜沒精打采地動身朝前門走去,其餘的人留在後面熱烈争論,如果門外的來客又是一個士兵的話,究竟要不要把西瓜藏起來,或者留到晚餐時再吃。

     媚蘭和卡琳在小聲嘀咕,說士兵也應當分給一份,可思嘉在蘇倫和嬷嬷的支持下示意波克快去把西瓜藏起來。

     "姑娘們!别傻了,實際上還不夠我們自己吃呢,要是外面還有兩三個餓急了的士兵,我們大家連嘗一口的希望也沒有了,"思嘉說。

     波克緊抱着那小西瓜站在那裡,不知究竟怎麼辦好,這時恰巧聽見百裡茜在大聲喊叫。

     "思嘉小姐!媚蘭小姐!快出來呀!我的上帝!""那是誰呢?"思嘉驚叫道,一面從台階上跳起來奔過堂直往外跑,媚蘭緊跟着她,别的人也随即一哄而出。

     她想一定是艾希禮。

    唔,也許———— "是彼得大叔呢!皮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他們一起向前面走廊上奔去,看見皮蒂姑媽家那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