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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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早,從頭頂的樹枝中間透過的燦爛陽光把思嘉曬醒了。

    因為睡覺的地方過于狹窄,她蜷縮得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了。

    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身下的那塊硬木闆硌着背,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着個什麼東西,覺得動彈不了。

    她勉強擡起上半身,發現原來是韋德睡在那裡,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

    媚蘭的兩隻腳幾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裡茜則睡在車座底下,像隻貓似的蜷伏着,嬰兒夾在她和韋德中間。

     後來她才記起了一切。

    她翻身端坐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還不見有北方佬呢!感謝上帝,他們這個藏身之處昨晚竟不曾被人發現。

    現在所有的經曆都回到記憶中來了,瑞德的腳步聲消失後那段惡夢般的旅程,那漫漫長夜,他們颠簸着駛過的那條滿是車轍和鵝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兩旁馬車不時滑下去的那些深溝,她和百裡茜把馬車推出深溝時那股瘋狂的蠻勁兒,等等。

    她不寒而栗地記起,自己曾屢次把那匹倔犟的馬趕進了田裡和林中,因為她聽見士兵們走近了,也不知是敵是友,生怕他們把馬車搶走;生怕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或者韋德的一個嗝兒,會暴露自己,把他們引過來。

     啊,那條黑暗的路啊,人們像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走過,隻有柔軟泥土上的沉悶的腳步聲,隐約的缰辔嘁喳聲和皮革制品緊壓的嘎嘎聲!啊,多可怕的時刻呀!當他們的病馬賴着不走,而騎兵和炮車正在黑暗中隆隆經過,在他們平息靜坐的地方經過,離得那麼近,她幾乎能伸手摸到他們,能聞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兒! 最後,他們終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見遠處有幾堆營火還在閃閃發光,原來那是史蒂夫·李将軍的最末一支後衛隊在等候命令撤回。

    她兜了個一英裡的彎兒走過一片耕地,直到背後那些營火看不見了為止。

    可是按着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麼也找不着她本來很熟悉的那條馬車道,便着急得哭泣起來。

    後來總算找到了,可那騎馬卻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管她和百裡茜怎樣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這樣,她隻得把馬卸下,渾身疲乏地爬進車的後部,伸着兩條酸疼的腿躺了下來。

    她仿佛記得在朦胧入睡之前聽見過媚蘭的聲音,那麼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裡懇求:"思嘉,請你給我一點點水,好嗎?"她當時說過:"沒有水了,"可是話音沒落她就睡着了。

     現在已是早晨,世界顯得清靜而肅穆,周圍是一片碧綠,灑着金黃燦爛的陽光。

    哪裡也見不到了一個士兵。

    她覺得又餓又渴,渾身酸疼緊張,并且滿心狐疑:她思嘉·奧哈拉,生來隻能在亞麻布床單和羽絨床墊上才睡得安穩的,不知怎麼居然像個大田勞工那樣在硬木闆上睡着了呢。

     她在陽光下眨着眼睛,偶爾瞧見了媚蘭,頓時吓得喘息起來。

    媚蘭躺在那裡,臉色慘白,寂無聲息,思嘉覺得她準是死了。

    她看起來像個死人,像個死了的老婦人,一張受盡折磨的臉,上面披散着幾绺蓬亂糾結的黑發。

    接着,思嘉發現她那微弱的隐隐起伏的呼吸,知道媚蘭昨晚竟活了過來,這才放心了。

     她們顯然是在什麼人家前院裡的樹底下度過了一夜,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周圍看了看。

    因為她面前是一條砂石鋪的車道蜿蜒着,一直伸進一條林蔭道中。

     "怎麼,這是馬羅裡村呀!"她想,高興得一陣心跳,因為可以找到朋友和幫手了。

     可是農場上籠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于馬蹄、車輪和行人肆意地來回踐踏碾壓,已被蹂躏得亂七八糟,連沙土都給攪起來了。

    她向房子望去,但沒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裝有白色護牆闆的住宅,隻有一長列長方形的焦黑的花崗石基石和兩個高高伸入樹林枯葉中的薰黑了的煙囪。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深深吸了口氣。

    她會不會發現塔拉也是這副模樣,隻剩下一片廢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她急急忙忙告訴自己。

    "我現在不能讓自己去想,一旦想起來,又要被吓住了。

    "不過,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顆心已加速跳動,一聲聲像轟雷似的:"回家去!趕快!回家去!趕快!"她們必須立即動身回家去。

    但是她們還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

    她把百裡茜踢醒。

    百裡茜轉動着兩隻眼睛向四下裡看了看。

     "天曉得,思嘉小姐,俺還以為除非進天堂就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已經離那兒很遠了,"思嘉說,一面拭着把自己的一頭亂發向後掠掠。

    她的臉是濕的,身上也滿是汗水。

    她覺得自己又髒又亂,粘粘糊糊,差不多要發臭了。

    她的衣服因為穿在身上睡覺,亂成一團。

    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她這輩子還從沒感到這樣渾身疲倦和酸痛過、渾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過度勞累還在折磨她,動彈一下就針刺般的劇痛。

     她低下頭看看媚蘭,發現她的黑眼睛已經睜開。

    這雙眼睛顯然不對頭,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彎曲的黑影。

    她張着幹裂的嘴唇小聲央求說:"水。

    ""快起來,百裡茜,"思嘉命令說,"我們到井邊去打點水來。

    ""可是,思嘉小姐,那裡一定有鬼。

    說不定有人死在那裡呢。

    ""你要是不快下車,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脅着說,一面跛着腳從馬車上爬下來,她實在沒心思争辯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騎馬。

    也許它已經在夜裡死掉了!天知道,她給馬卸車時,馬就像快死了。

    她趕忙走到馬車那邊去,看見馬躺在那裡。

    如果馬真死了,她要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死掉算了。

    《聖經》上就有人做過那樣的事:詛咒上帝,然後死掉。

    她很能體會那人當時的心情。

    不過,馬還活着————還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閉着眼,但明明活着。

    好吧,隻要給點喝,一定也會緩過來。

     百裡茜很不情願從馬車上爬下來,一路嘟囔,跟着思嘉膽怯地向那條林蔭道走去。

    廢墟後面是一排粉刷過的奴隸住房,仍靜靜地蹲在交抱的大樹下,但已經空無人迹。

    在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間,她們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頂篷仍豎立在那裡,挂着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

    思嘉和百裡茜一起動手,用力把繩子往上絞,等到那桶清涼的活水從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時,思嘉禁不住低下頭去攀着桶咕嘟咕嘟暢飲起來,弄得渾身都是透濕了。

     她喝個沒完,旁邊的百裡茜等急了:"夠了,思嘉小姐,俺也渴着呢,"這才提醒她想起别人也要喝。

     "把繩子解開,把吊桶提到馬車上去,讓他們也喝一點。

     剩下的都給馬喝。

    難道你不想想媚蘭小姐該奶孩子了?他會餓壞的。

    ""可是,思嘉小姐,媚蘭沒有奶————看來以後也不會有呢。

    ""你怎麼知道?""像她這樣的人,俺見的多了。

    ""别再給我充什麼内行了。

    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夠少的了。

    現在趕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點吃的去。

    "思嘉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後來才在果園裡拾到一些蘋果。

     在這以前已有士兵到過那裡,樹上什麼也沒有了;她在地上撿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爛了的。

    她把最好的幾個裝滿裙兜,踏着柔潤的土地走回來,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鑽進她的便鞋裡。

    她昨天晚上怎麼沒想起換上一雙硬些的鞋呢?她怎麼沒有帶上些吃東西呢?她怎麼沒有把遮陽帽帶來呢?她簡直像個傻瓜! 不過,那當然喽,她原以為瑞德會照顧她們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麼恨他!他的為人多麼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高興呢!昨晚她簡直瘋了。

    他這人多麼卑劣呀!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子後邊。

    那騎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它盡管飲了些水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

    在陽光下看來,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

    它那兩個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頭老母牛掉似的,兩脅也瘦得像搓衣闆;至于脊背,那就隻是一大片斑斑點點的傷痕罷了。

    思嘉套車時也畏畏縮縮不敢碰它。

    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裡,才發現原來馬根本沒牙了。

    都老掉了啊!為什麼,瑞德既然要偷馬,卻沒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趕車的座位,用山胡桃樹枝往馬背上輕輕抽了一下。

    馬喘息一聲向前挪動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馬趕上大路時發現連她自己這樣筋疲力竭的人也會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沒有媚蘭、韋德、百裡茜和那個嬰兒拖累她,她會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甯願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來愈接近塔拉,接近母親呀!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裡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

    一整天啊!她順着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隻見路上盡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

    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

    還得過許多小時,她才能結束這九月驕陽下的旅程。

     思嘉回過頭來看看媚蘭,在陽光下她閉着疲憊的眼睛在那裡。

    思嘉扯開帽帶,把自己的帽子扔給百裡茜。

     "把帽子蓋到她臉上。

    這樣,她的眼睛就不會給太陽曬壞了。

    "于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無遮蔽的頭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珠雞蛋一樣滿臉雀斑了。

    "有生以來她還從沒有不戴帽子或披紗在太陽下待過,也從沒有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過缰繩。

    可現在她卻暴露在烈日下,趕着這輛由病馬拉着的破車,渾身肮髒汗臭,肚子又餓。

    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它法。

    短短幾個星期以前,她還是那麼安全舒适!那時候她和每個人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佐治亞決不會被敵人入侵————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面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釀成一場風暴,接着又成為呼嘯的飓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個庇護所,如今被抛在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或者塔拉也已經随風飄逝,随着那場席卷佐治亞的的飓風煙消雲散了嗎? 她拿樹枝抽打着這匹早已乏極了的馬,想逼它走快一點,這時歪歪倒倒的馬車像個醉漢似的颠簸着他們左右搖晃,不得安甯。

     空氣像死一般沉悶。

    在傍晚的太陽光下,每一片記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綠的,寂靜的,那種不祥的甯靜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懼。

    那天他們經過的每一幢彈痕累累、空無人煙的房子,每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幹瘦的煙囪,都使她愈來愈害怕了。

    從頭天夜裡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隻活的動物。

    不錯,有的是死人、死馬、和死騾子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活的什麼也沒有。

    沒有遠處牲口的叫聲,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一絲風吹動樹葉。

    隻有這騎馬匹憊地行進時呱哒呱哒的蹄聲和媚蘭的新生兒嘤嘤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鄉村好像躺在某種可怖的魔法之下。

    或者更壞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母親的熟悉可愛的面孔,那麼美麗,可是終于在經曆了死亡的痛苦之後甯靜下來了。

    她覺得那曾經很熟悉的林地裡一定到處是鬼。

    在瓊斯博羅戰役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呢。

    他們就在這陰森森的樹林裡,在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葉膽怯地照着的地方,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遲鈍而可怕的目光、窺視着破馬車裡的她呢! "母親!母親!"她小聲呼喚着。

    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愛倫身邊,那就好了!要是出于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着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到家裡,看見母親那張慈祥親切的面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幹、會驅除恐怖的手,能夠抓住愛倫的裙裾,并一頭紮進它裡面,那就好了!母親會明白該怎麼辦的。

    她不會讓媚蘭和她的新生兒死掉。

    她會平靜地說:"别響,别響,"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怖的東西都趕走的。

    可是母親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馬的臀部抽了一下。

    他們整天冒着酷熱在這無究無盡的大路上爬行。

    他們得快點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

    于是她用起泡的雙手更緊地抓住缰繩,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着,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隻要能回到塔拉和愛倫的溫柔懷抱裡就好了。

    那時她要立即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遠不是她那年輕的肩膀所能勝任的沉重負擔————那個瀕死的婦人,那個迅速衰弱的嬰兒,她自己的饑餓的小男孩,以及那個吓壞了的黑人。

    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