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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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一個與别人不同的軀體,期待自己臉上 顯示出從最底層釋放出來的水手一樣的靈魂。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靈魂——那悲傷、 怯懦、自我封閉的心靈——隐藏在身體内的底層,羞于顯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識托馬斯,在餐館的醉鬼們當中曲折穿行,她的軀體被盤中的啤 酒沉沉地垂壓,她的靈魂在胃或胰腺的什麼位置。

    後來,托馬斯叫她,那聲叫喚的意義 太大了,因為呼喚者既不知道她母親,也不知道那幫醉鬼,對他們日複一日單調的猥亵 髒話也一無所知。

    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衆。

     另外,還有些事也使他顯得與衆不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開了的書。

    這個店子 從未有人把書打開放在桌上。

    在特麗莎的眼裡,那些書是友誼默契的象征。

    她也愛讀書, 她隻有一件武器來與這個包圍着她的惡濁世界相對抗:從市圖書館借來的書,首先又是 小說。

    她讀了大量小說,從菲爾丁到托馬斯.曼。

    這些書不僅提供了一種能使她擺脫無 聊生活的虛幻可能性,作為一種物體,它們還有着另一種意義:她喜歡腋下夾一本書在 街上走。

    這與一百年前花花公子們的華美手杖一樣有意義,使她與其他人區别開來。

     (把書比作公子們的華美手杖還不很準确。

    手杖不但使主人區别于其他人,還使它 的主人新派、時鬃。

    書使特麗莎與衆不同,卻是過時的時尚了。

    當然,她還太年輕,看 不到她在别人眼裡的老時鬃意昧。

    她居然認為年輕人走路時戴着個收音機耳機實在傻氣, 未曾想到那才是新派。

    ) 所以,那個喚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時又是個與她有友誼默契的人。

    他喚她的聲音是和 善的,于是,特麗莎感到她的靈魂從血管裡和毛孔裡沖出體外,向他展示開來。

     9 托馬期從蘇黎世回到布拉格後,開始想到他與特麗莎的結識隻不過是六個極其偶然 機遇的結果,總覺得有些不安。

     事實上,難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帶來的事件,才更見意義重大和值得注意麼? 機遇,隻有機遇才給我們啟示。

    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預期的事情,日日重複 的事情,總是無言無語,隻有機遇能勸我的說話。

    我們讀出其中含義,就如吉普賽人從 沉入杯底的吻啡渣裡讀出幻象。

     托馬斯出現在餐館裡的特麗莎面前是絕對偶然的。

    他坐在那兒,展卷讀書,突然接 頭看見了她,微笑着說:“請來一杯白蘭地。

    ” 那一刻,收音機碰巧在放音樂。

    她去櫃台後面倒白蘭地,順手将音量調大了一些。

     她聽出是貝多芬。

    自從布拉格的某一個弦樂四重奏演出隊到他的鎮上演出以來,她便知 道了貝多芬的音樂。

    特麗莎(如我們所知,她總是渴望“上進”)去明了音樂會。

    大廳 裡幾乎是空的,除她以外,聽衆隻有當地藥技師和他老婆。

    但四重奏的演奏家們面對着 台下一支“三重奏”的觀衆團,還是好心地沒有取消演出。

    他們演奏了隻多芬的最後三 部四重奏樂曲。

     後來,藥劑師邀請樂手們吃飯,也叫了觀衆席中這位女孩子同往。

    從那的起,貝多 芬便成了她對世界另一個面的想象,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

    當她端着白蘭地繞出櫃台時, 她努力想弄懂這個機遇的啟示:她應召給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蘭地的時刻,偏 偏就是她聽到貝多芬之瞬間,這是多麼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們都寓含在機遇之中。

    如果愛情是不能忘懷的,機緣 一定會立即展翅向它飛落,象鳥兒飛向方濟各翅膀。

     10 他把她喚轉來付酒錢,合上書(友誼默契的象征)。

    她想問問他讀的什麼書。

    、 “你能把酒錢記在我帳上嗎?”他問。

     “可以的。

    ”她問,“你住幾号房間?” 他把鑰匙給她看,鑰匙系在一個木牌子上,上面畫了個紅色的六宇。

    “怪了,”她 說,“六。

    ” “有什麼奇怪的?”他問。

     她突然記取父母離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說:“你住在六号房, 而我的班六點鐘完。

    ”(我們據此可以稱贊她的狡黠。

    ) “行,我的火車七點開。

    ”陌生人說。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給了一張賬單請他簽字,又将其交至服務台。

    等她幹完活, 陌生人已不在桌旁了。

    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麼?她興奮地離開旅館。

     旅館對面是一個荒蕪的小公園,破敗得隻能在這肮髒小鎮上找到。

    但對特麗莎來說, 它一直是一個美麗的小島:那裡有草地,有四棵白楊樹,有幾條長凳,有一樹垂柳,還 有一點兒叫連翹的灌木叢。

     他坐在一張黃色的長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館大門。

    天,正是她以前讀書時常坐的 那張凳子!于是她知道(機緣的鳥兒開始在她的肩頭閃閃發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 運。

    他叫住她,邀請她坐在自己身邊。

    (她靈魂的水手們已經沖上她身體的甲闆了。

    ) 然後,她送他走列車站,他把名片給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機會來布拉格的 話……” 11 他在最後一刻塞給她的遠不止一張名片,而是 對所有機緣的召喚(那本書,貝多芬,數字六,黃色的公園長凳)。

    這一切給了她 離開家庭去改變命運的勇氣。

    也許正是這些機緣(相當平常簡單,順便說, 甚至無多興味,卻是人們在這毫無生氣的小鎮裡所期望的),使她愛情萌動,并給 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無怠倦。

     我們日複一日的生活都在與機緣的碰撞中度過。

    更準确地說,是在與人和事的偶然 相遇中度過,我們稱之為巧合。

    “巧合”是指兩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時發生了,相遇了: 托馬斯出現在旅館餐廳的同時,收音機裡播放貝多芬。

    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大量的這樣 的巧合。

    如果托馬斯坐的席位被當地屠夫占了,特麗莎就不會注意到收音機在播放貝多 芬(盡管貝多芬與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種有趣的巧合)。

    但是她初生的愛情加強了她對美 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樂;無論什麼時候聽到它,都會被深深打動。

    那一刻發生在她 周圍的一切皆因為音樂而生輝,而顯得美好起來。

     在特麗莎去見托馬斯時腋下夾的那本小說中,安娜與沃倫斯基是在一種奇怪的情境 中相遇的:他們倆在火車站相見,其時有一個人被火車軋死。

    在這部小說的結尾,安娜 自己也躺在火車下。

    這是文章的對應——如音樂中開頭與結尾有着同一動機也許顯得太 小說味了一些,我也同意這麼說。

    但是得有個條件,就是别把那些“虛假的”、“杜撰 的”、“違背生活真實”的概念,也用在“小說味”這個詞語上。

    因為人類的生活确切 地說,就是用這種方式構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

    各人為美感所導引,把一件件偶發事件(貝多芬的音樂,火車 下的死亡)轉換為音樂動機,然後,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恒的位置。

     安娜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自殺,但死和火車站的動機,與愛的誕生有着不可忘懷的聯系, 并且在她絕望的時刻,以黑色的美誘惑着她。

    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在最痛苦的 時候,各人總是根據美的法則來編織生活。

     指責小說中用神秘的巧合來迷惑人,是錯誤的(象安娜與沃倫斯基相遇,火車站, 死,或者貝多芬,托馬斯,特麗莎以及那白蘭地)。

    指責人們對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視而 不見,倒是正确的。

    他們這樣做,把美在生活中應占的地位給剝奪得幹幹淨淨。

     12 機緣之鳥落在肩頭,驅使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也沒跟母親說,便登上火車夫布拉 格。

    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間照鏡子,乞求自己的靈魂不要離棄她身體的甲闆,這是她一 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呀。

    她仔細瞧着自己,突然驚慌地感到喉頭有些癢,在性命攸關的日 子裡她會碰上什麼惡運嗎? 可是沒有轉回的餘地了,于是她從車站向他挂了電話。

    在他開門的那一瞬間,她的 肚子卻開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來。

    她努力克制着,感到自己似乎把母親藏在胃裡帶來了, 是母親的狂笑企圖毀了她與托馬斯的相見。

     幾秒鐘了,她害怕對方會因為自己肚子裡粗魯的聲音把她攆出去,可是,他把她攬 在懷裡。

    她感激對方不計較可恨的咕咕聲,淚眼模糊,熱烈地吻他。

    還不到一分鐘,他 們便做起愛來。

    她在做愛時發出尖叫,以後就發燒。

    她被流感擊倒,那根往肺裡送氧氣 的排氣管給堵住了,紅了。

     她第二次來布拉格,帶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

    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她決意不 再回那個小鎮。

    他邀請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

    當夜,她便住進一間便宜的旅店,次日把 箱子寄存在車站後,腋下夾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遊蕩了一整天。

     即使在她按門鈴以及他打開門之後,她都不願丢開這本書。

    這本書就象是進入托馬斯世 界的通行證。

    她明白,除了這可憐的通行證以外,她一無所有。

    一想到這兒她就想哭。

     為了不使自己哭出來,她大聲 說了那麼多話,還笑了。

    他立刻又一次擁抱了她,然後做愛。

    她象進入一片茫茫雲 霧,除了能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外,什麼也看不見。

     13 這不是歎息,不是呻吟,是一種真正的尖叫。

    叫得那麼厲害,托馬斯不得不把頭偏 離她的臉,惟恐聲音太近會震破耳膜。

    這叫聲不是一種肉欲的發洩。

     肉欲是各種感覺的總動員:當一個人激動亢奮地觀察對象時,會極力捕捉每一種聲 響。

    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種感覺,消除聽力和視力。

    事實上,她所叫喚的是她那純真 理想主義的愛情,并試圖以此來消除一切矛盾,消除靈與肉的雙重性,甚至消滅時間。

     她的眼睛閉上了嗎?沒有。

    但它們沒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頂的一片空白之 中。

    不時瘋狂地把自己的頭從一邊扭到另一邊。

     她叫完了,便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睡着了,整夜地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