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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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奇異的鎮靜。

    沒有人逼他作出結論。

    他也無須看着院子那邊的牆發呆,無須苦苦思慮于她的去留。

    特麗莎自己已決定了一切。

     他到餐館裡吃了午飯,沉郁沮喪。

    可他吃着吃着,絕望的情緒漸漸消解,沒有那麼厲害了,很快,留下的隻是一種憂郁。

    回想起與她一起生活的歲月,他覺得他們的故事不會有更好的結局。

    如果是别人來構設這個故事,他也不能不這樣來結束。

     一天,特麗莎未經邀請來到了他身邊,一天,她又同樣地離他而去。

    她帶着沉重的箱子前來,又帶着沉重的箱子離别。

     他付了賬,離開餐館開始逛街。

    他心中的憂郁變得越來越美麗。

    他和特麗莎共同生活了七年,現在他認識到了,對這些歲月的回憶遠比它們本身更有魅力。

     他對特麗莎的愛是美麗的,但也是令人厭倦的;他總是向她瞞着什麼,哄勸,掩飾,講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靜,向她表白感情,說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夢之下煌煌如罪囚。

    他自責,他辯解,他道歉……好,這一切令人厭倦的東西現在終于都消失了,隻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發現他獨自在蘇黎世的街上溜達,呼吸着令人心醉的自由氣息。

    每一個角落裡都隐伏着新的風險,未來将又是一個謎。

    他又在回歸單身漢的生活,回到他曾認為命裡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裡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與她系在一起過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監視。

    如果能夠,她也許還會把鐵球穿在他的腳踝上。

    突然間,他的腳步輕去許多,他飛起來了,來到了巴門尼德神奇的領地:他正亭受着甜美的生命之輕。

     (他想給日内瓦的薩賓娜打電話嗎?或者想與他在蘇黎世幾個月内遇到的其他女人打電話聯系嗎?不,一點兒也不。

    也許他感到,任何女人都會使他痛苦不堪地回憶起特麗莎。

    ) 15 奇異而憂郁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續到星期日夜裡。

    星期一,一切都變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特麗莎;想象她坐在那裡向他寫告别信; 感到她的手在顫抖;看見她一隻手提着重箱子,另一隻手引着卡列甯的皮帶。

    他想象她打開他們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門時怎樣痛苦地忍受那撲面面來的滿房棄物的氣 息。

     兩天美好而憂郁的日子裡,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靈感應的禍根子)度假閑置,如同一個煤礦上緊張勞累一周之後,星期天呼呼大睡,為星期一的上班積蓄氣力。

     他給病人診治,卻總在病人身上看見特麗莎。

    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他對自己說,我是患了同情症啦。

    其實她的出走和我們不再相見,這都很好,盡管我想擺脫的不是特麗莎面是那種病——同情。

    這種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輕托他浮出了未來的深處。

    到星期一,他卻被從未體驗過的重負所擊倒,連俄國坦克數噸鋼鐵也無法與之相比。

    沒有什麼 比同情更為沉重了。

    一個人的痛苦遠不及對痛苦的同情那樣沉重,而且對某些人來說,他們的想象會強化痛苦,他們百次重複回蕩的想象更使痛苦無邊無涯。

     他不斷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則俯首恭聽,似乎自覺罪過。

    但同情心知道這隻是他的自以為是,還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陣地,終于,在特麗莎離别 後的第五天,托馬斯告訴院長(俄國入侵後曾打電話給他的那位),他得馬上回去。

    他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他的走對院長來說太唐突,也沒有理由。

    他想吐露自己的 心思,告訴他特麗莎的事以及她留給他的信,可最終沒說出口。

    在這位瑞士大夫的眼裡,特麗莎的走隻能是發瘋或者邪惡。

    而托馬斯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機會視她為 病人。

     事實上,院長生氣了。

     托馬斯聳聳肩說:“ESmSSSein,Esmussein.” 這是引用了貝多芬最後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後一樂章的主題: 為了使這些句子清楚無誤,貝多芬用一個詞組介紹了這一樂章,那就是“DerscIIwergefassteEntschluss”,一般譯為“難下的決心”。

     對貝多芬這一主題的引用,的确是托馬斯轉向特麗莎的第一步,因為是她曾經讓他去買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鳴曲的磁帶。

     出他所料,引用貝多芬的這一主題對那位瑞士大夫相當合适。

    對方是個音樂迷,他平靜地笑着用貝多芬的曲調問道:“Mussessen?” 托馬斯再一次說:cJaesmusssein! 16 與巴門尼德不一樣,貝多芬顯然視沉重為一種積極的東西。

    既然德語中sChwer的意思既是“困難”,又是“沉重”,貝多芬 “難下的決心”也可以解釋為“沉重的”或“有分量的決心”。

    這種有分量的決心與他的“命運”交響樂曲主題是一緻的(“非如此不可!”);必然,沉重,價 值,這三個概念連接在一起。

    隻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價值。

     這是貝多芬的音樂所孕育出來的一種信念。

    盡管我們不能忽略這種可能(甚至是很可能),探索這種信念應更多地歸功于貝多芬作品的注釋者們,而不是貝多芬 本人。

    我們也或多或少地贊同:我們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頂天一樣地承受着命運,才會有人的偉大。

    貝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頂起形而上重負的人。

     托馬斯臨近瑞士邊境。

    我想象這是一個神情憂郁、頭發蓬亂的貝多芬,在親自指揮鄉間消防人員管樂隊,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别進行曲。

     他越過捷克邊境,迎接他的是一隊隊俄國坦克。

    他不得不停車半小時等他們先過。

    一個可怕的士兵,穿着裝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揮着車輛,似乎這個國家的每一條路都屬他管,屬于他一個人。

     “非如此不可!”托馬斯心裡重複着,但接着又開始懷疑起來,真的必須這樣嗎? 是的,他實在受不了自個兒呆在蘇黎世卻想象着特麗莎一個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個一生嗎?或者一年?一個月?僅僅一個星期? 他怎麼會知道?他怎麼能估計到? 任何一個學生都能在物理實驗室裡驗證各種科學假設,可一個男子漢隻有一次生命,不能夠用實驗來測定他是否應當服從“感情(同——感)”。

     他就帶着這些想法打開了他的家門。

    卡列甯一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臉以示歡迎。

    而他想投進特麗莎懷中的欲望(他在蘇黎世上車時還想着的),頓時煙消雲散。

    他覺得自己與她象是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面對面站着,兩個人都冷得直哆嗦。

     17 從占領一開始,俄國的軍用飛機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盤旋,托馬斯極不習慣這種噪音,無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麗莎身邊翻來複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閑聊中她告訴他的一件事來。

    他們談起她的朋友Z,當時她宣布:“如果我沒遇到你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他。

    ” 即使在那時,她的話都使他落人一種莫名的憂傷。

    而現在,他認識到特麗莎愛上他面不是他的朋友Z,隻不過是機緣罷了。

    除了她與托馬斯圓滿的愛以外,很可能,還有着若幹她與其他男人的不圓滿的愛。

     我們都絕難接受這種觀點:我們生活中的愛情是一種輕飄失重的東西,假定我們的愛情隻能如此,那麼沒有它的話我們的生活也将不複如此。

    我們感到貝多芬,那陰郁和令人敬畏的音樂家在向我們偉大的愛情演奏着:“非如此不可!” 托馬斯常常想起特麗莎對朋友Z的評價,然後得出結論:自己的愛情故事并不說明“非如此不可”,而是“别樣也行”。

     七年前,特麗莎家鄉的醫院碰巧發現一例複雜綜合性神經病。

    他們請了托馬斯所在的布拉格醫院的主治大夫去會診,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經痛,行動不便,于 是派托馬斯去代替他。

    這個鎮子有幾個旅館,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麗莎工作的旅館裡,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夠的時間閑呆在旅館餐廳裡。

    其時特麗莎碰巧當班,又 碰巧為托馬斯服務。

    正是這六個碰巧的機會把托馬斯推向了特麗莎,似乎并不是他自己決定與她結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為她。

    如此事關命運的重大決定僅僅系于如此偶然的愛情,而這一愛情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的話,也就不存在。

    那個女人,那個絕對偶然性的化身又躺在他身邊了,深深地呼吸着。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郁時那樣,他的胃就跟着開始搗亂。

     有那麼一兩次,她的呼吸變成了沉沉的鼾聲。

    托馬斯除了胃的壓迫感與歸來後的失望感以外,覺不出一點兒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