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俊譯本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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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看報一面抽煙。

    小提琴一響他們就豎起耳朵,站起身來,蹑手蹑腳地走到前廳的門口,三個人擠成一堆,廚房裡準是聽到了他們的動作聲,因為格裡高爾的父親喊道:“拉小提琴妨礙你們嗎,先生們?可以馬上不拉的。

    ”“沒有的事,”當中那個房客說,“能不能請小姐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個房間裡拉,這兒不是方便得多舒服得多嗎?”“噢,當然可以。

    ”格裡高爾的父親喊道,仿佛拉小提琴的是他似的。

    于是房客們就回進起坐室去等了。

    很快,格裡高爾的父親端了琴架,母親拿了樂譜,妹妹挾着小提琴進來了。

    妹妹靜靜地作着一切準備;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出租過房間,因此過分看重了對房客的禮貌,都不敢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了;父親靠在門上,右手插在号衣兩顆鈕扣之間,鈕扣全扣得整整齊齊的;有一位房客端了一把椅子請母親坐,他正好把椅子放在牆角邊,她也沒敢挪動椅子,就在牆角邊坐了下來。

    格裡高爾的妹妹開始拉琴了;在她兩邊的父親和母親用心地瞧着她雙手的動作。

    格裡高爾受到吸引,也大膽地向前爬了幾步,他的頭實際上都已探進了起坐室。

    他對自己越來越不為别人着想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了;有一度他是很以自己的知趣而自豪的。

    這樣的時候他實在更應該把自己藏起來才是,因為他房間裡灰塵積得老厚,稍稍一動就會飛揚起來,所以他身上也蒙滿灰塵,背部和兩側都沾滿了絨毛、發絲和食物的渣腳,走到哪裡就帶到哪裡;他現在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已經不屑于像過去有個時期那樣,一天翻過身來在地毯上擦上幾次了。

    盡管現在這麼邋遢,他卻老着臉皮地走前幾步,來到起坐室一塵不染的地闆上。

     顯然,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家裡人完全沉浸在小提琴的音樂聲中;房客們呢,他們起先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得離樂譜那麼近,以緻都能看清樂譜了,這顯然對他妹妹是有所妨礙的,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退到窗子旁邊,低着頭竊竊私語起來,使父親向他們投來不安的眼光。

    的确,他們表示得不能再露骨了,他們對于原以為是優美悅耳的小提琴演奏已經失望,他們已經聽夠了,隻是處于禮貌才讓自己的甯靜受到打擾。

    從他們不斷把煙從鼻子和嘴裡噴向空中的模樣,就可以看出他們的不耐煩。

    可是格裡高爾的妹妹琴拉得真美。

    她的臉側向一邊,眼睛專注而悲哀地追遁着樂譜上的音符。

    格裡高爾又向前爬了幾步,而且把頭低垂到地闆上,希望自己的眼光也許能遇上妹妹的視線。

    音樂對他有這麼大的魔力,難道因為他是動物嗎?他覺得自己一直渴望着某種營養,而現在他已經找到這種營養了。

    他決心再往前爬,一直來到妹妹的跟前,好拉拉她的裙子讓她知道,她應該帶了小提琴到他房間裡去,因為這兒誰也不像他那樣欣賞她的演奏。

    他永遠也不讓她離開他的房間,至少,隻要他還活着;他那可怕的形狀将第一次對自己有用;他要同時守望着房間裡所有的門,誰闖進來就啐誰一口;他妹妹當然不受任何約束,她願不願和他待在一起那要随她的便;她将和他并排坐在沙發上,俯下頭來聽他吐露他早就下定的要送她進音樂學院的決心,要不是他遭到不幸,去年聖誕節--聖誕節準是早就過了吧?--他就要向所有人宣布了,而且他是完全不容許任何反對意見的。

    在聽了這樣的傾訴以後,妹妹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縱橫,這時格裡高爾就要爬上她的肩膀去吻她的脖子,由于出去做事,她脖子上現在已經不系絲帶,也沒有高領子。

     “薩姆沙先生!”當中的那個房客向格裡高爾的父親喊道,一面不多說一句話地指着正在慢慢往前爬的格裡高爾。

    小提琴聲戛然而止,當中的那個房客先是搖着頭對他的朋友笑了笑,接着又瞧起格裡高爾來。

    父親并沒有來趕格裡高爾,卻認為更要緊的是安慰房客,雖然他們根本沒有激動,而且顯然覺得格裡高爾比小提琴演奏更為有趣。

    他急忙向他們走去,張開胳膊,想勸他們回到自己房間去,同時也是擋住他們,不讓他們看見格裡高爾。

    他們現在倒真的有點兒惱火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老人的行為呢還是因為他們如今才發現住在他們隔壁的竟是格裡高爾這樣的鄰居。

    他們要求父親解釋清楚,也跟他一樣揮動着胳膊,不安地拉着自己的胡子,萬般不情願地向自己的房間退去。

    格裡高爾的妹妹從演奏突然給打斷後就呆若木雞,她拿了小提琴和弓垂着手不安地站着,眼睛瞪着樂譜,這時也清醒了過來。

    她立刻打起精神,把小提琴往坐在椅子上喘得透不過氣來的母親的懷裡一塞,就沖進了房客們房間,這時,父親像趕羊似地把他們趕得更急了。

    可以看見被褥和枕頭在她熟練的手底下在床上飛來飛去,不一會兒就鋪得整整齊齊。

    三個房客尚未進門她就鋪好了床溜出來了。

    老人好像又一次讓自己犟脾氣占了上風,竟完全忘了對房客應該尊敬。

    他不斷地趕他們,最後來到卧室門口,那個當中的房客都用腳重重地頓地闆了,這才使他停下來。

    那個房客舉起一隻手,一邊也對格裡高爾的母親和妹妹掃了一眼,他說:“我要求宣布,由于這個住所和這家人家的可憎的狀況。

    ”--說到這裡他斬釘截鐵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當場通知退租。

    我住進來這些天的房錢當然一個也不給;不但如此,我還打算向您提出對您不利的控告,所依據的理由--請您放心好了--也是證據确鑿的。

    ”他停了下來,瞪着前面,仿佛在等待什麼似的。

    這時他的兩個朋友也就立刻沖上來助威,說道:“我們也當場通知退租。

    ”說完為首的那個就抓住把手砰的一聲帶上了門。

    格裡高爾的父親用雙手摸索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幾步,跌進了他的椅子;看上去仿佛打算攤開身子像平時晚間那樣打個瞌睡,可是他的頭分明在顫抖,好像自己也控制不了,這證明他根本沒有睡着。

    在這些事情發生前後,格裡高爾還是一直安靜地待在房客發現他的原處。

    計劃失敗帶來的失望,也許還有極度饑餓造成的衰弱,使他無法動彈。

    他很害怕,心裡算準這樣極度緊張的局勢随時都會導緻對他發起總攻擊,于是他就躺在那兒等待着。

    就連聽到小提琴從母親膝上、從顫抖的手指裡掉到地上,發出了共鳴的聲音,他還是毫無反應。

     “親愛的爸爸媽媽,”妹妹說話了,一面用手在桌子上拍了拍,算是引子,“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