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内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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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

     聖人之言,賢人述之,而或失其指。

    賢人之言,常人述之,而或失其指。

    人心不同,如其面焉。

    而曰言讬於公,不必盡出於己者,何也?蓋謂道同而德合,其究終不至於背馳也。

    且賦詩斷章,不啻若自其口出,而本指有所不拘也。

    引言互辨,與其言意或相反,而古人并存不廢也。

    前人有言,後人援以取重焉,是同古人於己也。

    前人有言,後人從而擴充焉,是以己附古人也。

    仁者見仁,知者見知,言之從同而異,從異而同者,殆如秋禽之毛,不可遍舉也。

    是以後人述前人,而不廢前人之舊也。

    以為并存於天壤,而是非失得,自聽知者之别擇,乃其所以為公也。

    君子惡夫盜人之言,而遽鏟去其迹,以遂掩著之私也。

    若夫前人已失其傳,不得已而取裁後人之論述,是乃無可如何,譬失祀者,得其族屬而主之,亦可通其魂魄爾。

    非喻言公之旨,不足以知之。

     ○言公下 於是泛濫文林,回翔藝苑;離形得似,弛羁脫韅;上窺作者之指,下挹時流之撰。

    口耳之學既微,竹帛之功斯顯。

    窟巢讬足,遂啟璇雕;毛葉禦寒,終開組纂。

    名言忘於太初,流别生於近晚。

    譬彼觱沸酌於觞窦,斯褰裳以厲津;隄防拯於橫流,必方舟而濟亂。

    推言公之宗旨,得吾道之一貫。

    惟日用而不知,鸮炙忘乎飛彈。

    試一攬夫沿流,蔚春畦之蔥蒨。

     若乃九重高拱,六合同風。

    王言綸綍,元氣寰中。

    秉鈞燮鼎之臣,襄谟殿柏;珥筆執簡之士,承旨宸楓。

    於是西掖揮麻,北門視草。

    天風四方,淵雷八表。

    敷洋溢之德音,述憂勤之懷抱。

    崇文則山《韶》海《濩》,厲武則泰秣汃驅。

    敷政則雲龍就律,恤災則鸠鹄回腴。

    斯并石室金縢,史宬尊藏掌故;而缥函缃軸,學士輯為家書。

    左史右史之紀,王者無私,内制外制之集,詞臣非擅。

    雖木天清閟,公言自有專官;而竹簟茅檐,存互何妨於外傳也。

    (制诰之公。

    ) 至於右文稽古,購典延英。

    鸾台述史,虎觀談經。

    議簧校幟,六天、五帝、三統、九疇之論,專家互執;《禮》仇《書》訟,齊言、魯故、孔壁、梁墳之說,稱制以平。

    《正義》定著乎一家,《晉史》約删以百卷。

    六百年之解诂章疏,(《五經正義》,取兩漢六朝專家之說而定於一。

    )十八家之編年紀傳。

    (《晉史》一十八家。

    )譬彼漳分江合,濟伏何橫,淮申沔曲,汩兮朝宗於谷王;翡翠空青,蔚藍芝紫,水碧砂丹,爛兮章施於采絢。

    凡以統車書而一視聽,齊鈞律而抑邪濫。

    雖統名乎敕定,實舉職於儒臣。

    領袖崇班,表進勒名首簡;群工集事,一時姓氏俱湮。

    蓋新廟獻功,豈計衆匠奔趨,而将作用紀?明禋成禮,何論庖人治俎,而屍祝辭陳!(館局之公。

    ) 爾其三台八座,百職庶司,節鎮統部,郡縣分治。

    羅群星於秋旻,茁百谷於東菑。

    簿書稠匝,卷牒紛披。

    文昌武庫,禮司樂署之燦爛,若輻湊而運軸於車輪;甲兵犴訟,錢貨農田之條理,若棋置而列枰以方罫。

    雁行進藍田之牒,準令式而文行;牛耳招平原之徒,奉故事而畫諾。

    是則命筆為刀,稱書曰隸。

    遣言出自胥徒,得失歸乎長吏。

    蓋百官治而萬民察,所以易結繩而為書契。

    昧者徒争於末流,知者乃通其初意。

    (文移之公。

    ) 若夫侯王将相,嶽牧群公。

    鈴閤啟事,戟門治戎。

    稱崇高之富貴,具文武之威風。

    則有書記翩翩,風流名士,幕府賓客,文學掾史。

    鹞擊海濱,仲連飛書於沙漠;鷹揚河朔,孔璋馳檄於當塗。

    王粲慷慨而依劉,賦傳荊阙;班固倜傥以從窦,銘勒狼居。

    刍毀塗摧,死魄感惠連之吊;莺啼花發,生魂歸希範之書。

    斯或精誠貫金石之堅,忠烈奮風雲之氣。

    輸情則青草春生,騰說則黃濤夏沸。

    感幽則山鬼夜啼,顯明則海靈朝霁。

    并能追杳入冥,傳心達志。

    變化從人,曲屈如意。

    蓋利祿之途既廣,則揣摩之功微至。

    中晚文人之集,強半捉刀之技。

    既合馭而和鸾,豈分途而争幟?(書記之公。

    ) 蓋聞富貴願足,則慕神仙。

    黃白之術既绌,文章之尚斯專。

    度生人之不朽,久視弗若名傳;既懲愚而顯智,遂以後而勝前。

    則有爵擅七貂,抑或戶封十萬,當退食之委蛇,或休沐之閑宴。

    恥汩沒於世榮,乃雅羨乎述贊。

    於是西園集雅,東閣賓儒,列鉛置椠,紛墨披朱。

    求藝林之勝事,遂合力而并圖。

    或抱荊山之璞,或矜隋侯之珠,或寶燕市之石,或濫齊門之竽;皆懷私而自媚,視匠指而奔趨。

    既取多而用闳,譬峙糧而聚稾。

    藉大力以赅存,供善學之搜讨。

    立功固等乎立言,何嘗少謝於專家之獨造也哉?(募集之公。

    ) 至如《詩》、《騷》體變,樂府登場。

    《朱鹭》、《悲翁》,《上邪》《如張》之篇題,學士無徵於诠解;呼豨、瑟二,存吾、幾令之音拍,工師惟記乎铿锵。

    則有拟議形容,敷陳推表。

    好事者為之說辭,傷心人别有懷抱。

    金羁白馬,酒市钗樓,年少之樂也;關山楊柳,行李風煙,離别之情也。

    草蒨禽肥,馬驕弓逸,遊獵之快也;隴水嗚咽,塞日昏黃,征戍之行也。

    或以感憤而申征夫之怨,或以悒郁而抒去妾之悲;或以曠懷而恢遊宴之興,或以古意而讬豔冶之詞。

    蓋傳者未達其旨,遂謂《子夜》乃女子之号,《木蘭》為自叙之詩。

    苟不背於六藝之比興,作者豈欲以名姓而自私。

    (樂府之公。

    ) 别有辭人點竄,略仿史删。

    (因襲成文,或稍加點竄,惟史家義例有然。

    詩文集中,本無此例。

    間有同此例者,大有神奇臭腐之别,不可不辨。

    )鳳困荊墟,悲迷陽於南國;(莊子改《鳳兮歌》。

    )《鹿鳴》萍野,誦宵《雅》於《東山》。

    (魏武用《小雅》詩。

    )女蘿薜荔,陌上演山鬼之辭;绮纻流黃,狹斜襲婦豔之故。

    (樂府《陌上桑》與《三婦豔》之辭也。

    )梁人改《隴頭》之歌,(增減古辭為之。

    )韓公删《月蝕》之句,(删改盧仝之詩。

    )豈惟義取斷章,不異賓筵奏賦。

    (歌古人詩,見己意也。

    )以至河分罔勢,乃聯春草青痕;(宋詩僧用唐句。

    )積雨空林,爰入水田白鹭。

    譬之古方今效,神加減於刀圭;趙壁漢師,變旌旗於節度。

    藝林自有雅裁,條舉難窮其數者也。

    苟為不然,效出於尤。

    仿《同谷》之七歌,(宋後詩人頗多。

    )拟河間之《四秋》,(傅玄、張載,尚且為之,大可駭怪。

    )非由中以出話,如随聲而助讴。

    直是孩提學語,良為有識所羞者矣。

    (點竄之公。

    ) 又有詩人流别,懷抱不同。

    變韻言兮裁文體,拟古事兮達私衷。

    旨原諸子之寓辭,文人沿襲而成風;後人不得其所自,因疑作僞而相攻。

    蓋傷心故國,斯傳塞外之書;(李陵《答蘇武書》,自劉知幾以後,衆口一辭,以為僞作。

    以理推之,僞者何所取乎?當是南北朝時,有南人羁北,而事類李陵,不忍明言者,拟此書以見志耳。

    )灰志功名,乃讬河邊之喻;(世傳鬼谷子《與蘇秦張儀書》,言河邊之樹,處非其地,故招剪伐,讬喻以招二子歸隐,疑亦功高自危之人所讬言也。

    )讀者以意逆志,不異騷人之賦。

    (出之本人,其意反淺,出之拟作,其意甚深,同於騷也。

    )其後詞科取士,用拟文為掌故。

    莊嚴則诏诰章表,威猛則文檄露布。

    作頌準於王褒,著論裁於賈傅。

    茲乃為矩為規,亦趨亦步。

    庶幾他有心而予忖,亦足闡幽微而互著。

    (拟文之公。

    ) 又如文人假設,變化不拘。

    《詩》通比興,《易》拟象初。

    莊入巫鹹之座,屈造詹尹之廬。

    楚太子疾,有客來吳。

    烏有、子虛之徒,争談於較獵;憑虛、安處之屬,講議於京都。

    《解嘲》、《客難》、《賓戲》之篇衍其緒,鏡機、玄微、沖漠之類濬其途。

    此則寓言十九,詭說萬殊者也。

    乃其因事著稱,緣人生義。

    譬若酒襲杜康之名,錢用鄧通之字。

    空槐落火,桓溫發歎於仲文之遷;(庾信《枯樹賦》所借用者。

    其實殷仲文遷東陽,在桓溫久卒之後。

    )素月流天,王粲抽毫於應、劉之逝。

    (謝莊《月賦》所借用者,其實王粲卒於應、劉之前。

    )斯則善愁即為宋玉,豈必楚廷?曠達自是劉伶,何論晉世?善讀古人之書,尤貴心知其意。

    愚者介介而争,古人不以為異也已。

    (假設之公。

    ) 及夫經生制舉,演義為文;雖源出於訓故,實解主於餐新。

    截經書兮命題,制變化兮由人。

    長或連篇累章,短或片言隻字。

    脫增減兮毫釐,即步移兮景徒。

    為聖賢兮立言,或庸愚兮申志。

    并欲描情摩态,設身處地。

    或語全而意半,或神到而形未,如雲去而尚留,如馬躍而未逝。

    縱收俄頃之間,刻畫幾希之際。

    水平劑量,何足喻其充周;曆算交躔,曾莫名其微至。

    《易》奇《詩》正,《禮》節樂和,以至《左》誇《莊》肆,屈幽《史》潔之文理,無所不包;天人性命,經濟宏通,以及儒紛墨儉,名釽法深之學術,無乎不備。

    惟制頒於功令,而義得於師承。

    嚴民生之三事,約智力於規繩。

    守共由之義法,申各盡之精能。

    體會為言,曾何嫌乎拟聖;因心作則,豈必縱己說而成名。

    (制義之公。

    ) 凡此區分類别,鱗次部周。

    夭華媚春,碩果酣秋。

    極淺深之殊緻,标左右之分流。

    其匿也幾括,其争也寇雠。

    其同也交譽,其異也互糾。

    其合也沾沾而自喜,其違也耿耿而孤憂。

    孰鴻鹄而高舉,孰鷃鵲而啁啾?孰梧桐於高岡,孰茅葦於平洲,衆自是而人非,喜伐異而黨俦。

    飲齊井而相捽,曾不知伏泉之在幽。

    由大道而下覽夫群言,奚翅激、謞、叱、吸、叫、嚎、穾、咬之殊聲,而醞釀於鼻、口、耳、枅、圈、臼、窪、污之異竅。

    厲風濟而為虛,知所據而有者,一土囊之噫嘯。

    能者無所競其名,黠者無所事其剽。

    覈者無所恃其辨,誇者無所争其耀。

    識言公之微旨,庶自得於道妙。

    (或疑著述不當入辭賦,不知著述之體,初無避就,荀卿有《賦篇》矣,但無實之辭賦,自不宜溷著述爾。

    ) 《文史通義》 清·章學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