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憲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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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禮何為而作也?所以極人情之至而曲盡之也。

    古禮之佚不傳者多矣,見于三禮者,唯喪禮為略備,達于古今,無不可繇也。

    然而猶有阙焉,時之所不然,事之所未有,情之所不生,禮之所未及也。

    于是而後儒折中論定之道,有可參酌以極得其中,則遭亂失其父母,尋求不得,生死莫能知,而為之追服,是已。

      禮文之未及此也有故;古者分土建侯,好問不絕,偶為仇敵,而禮之往來不廢,聲問相逮,無有阻也。

    故諸侯失國而為寓公,大夫去國而有羁祿,即其為行人而見執,臨戰伐而見俘,其生其死,必相聞矣。

    則生而遙告以吉兇,死而得奔喪、還葬,奚有尋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 王莽之世,盜賊坌起,永嘉而後,胡、漢分割,于是而貴賤均于俘囚,老弱随其轉徙,千裡無人,音問既絕,轉掠不定,蹤迹莫稽,乃有父子殊天,終相暌隔,母妻漂散,不審存亡者。

    嗚呼!生不得聚,死不得知,疏衰者,非人子之可用報親者,而猶不克盡三年之哀慕,亦慘矣哉!晉庚蔚之等始建議尋求三年之外,俟中壽八十而服之,此亦以禮定情之極緻,周公複起,不能易也。

     德宗母沈太後因亂陷賊,不知所在,德宗即位,尋求數十年不得,迨德宗之葬,禮官乃申蔚之之議,以德宗啟殡日,發沈後之喪,因此而祔廟之禮行焉。

    夫蔚之限尋求以三年,俟發喪于中壽,而德宗終身不廢尋求者,以德宗已正位臨民為宗社主,不容因母而廢大政,即位尋求,兩不相礙也。

    而士大夫既含重哀、必廢婚宦,盡心力為尋求地,期以三年,則人子之志伸,而生人之理亦無崩壞之憂矣。

    晉、宋以來,有因此而永絕婚宦者,其志可尚,而其道不可常,殆亦賢者之過,蔚之裁之以中,不亦韪與!不宦則祭祀不修,不婚則繼嗣不立,抑非所以廣孝也。

    且夫尋求不得,而生死固無據焉,銜恤靡至,一以喪禮居之,萬一親幸而存,豈非之生而緻之死乎?即位而尋求,臨朝不廢之典,宜于天子;限求以三年,權停婚宦,宜于士夫。

    酌中壽之年以服喪,生存之望可絕;以啟殡之日而為忌,人子之道以終;變而不失其常,補古禮之未有,合先聖之大經,此其選已。

      〖二〗 杜黃裳之請讨劉辟,武元衡之請征李锜,李绛之策王承宗、田興,不待加兵而自服,皆時為之也。

    知時者,可與謀國矣。

      自仆固懷恩以河北委降賊而僭亂不可複制者,安、史之誅,非唐師武臣力制其死命而殪之,賊自敗亡而坐收之也。

    幽、燕、河、濟,賊所糾合之蕃兵、突騎皆生存,而枭雄之心未艾,田承嗣、薛嵩、朱希彩之流,狼子野心,習于戰鬥,狃于反覆,于斯時也,雖李、郭固無如之何,而下此者尤非其敵也。

    代宗驕之,德宗挑之,俱取敗辱,雖有黃裳、元衡之能斷,李绛之善謀,我知其未易為籌度也。

     至于元和,而天下之勢變矣。

    向所與安、史同逆矯厲自雄者,死亡盡矣,嗣其僭逆者,皆纨袴驕憨、弋色耽酒之豎子也。

    其偏裨,則習于叛合、心離志怠、各圖富貴之庸夫也;其士卒,則坐糜粟帛、飲博遊宕之罷民也。

    而狎于兩代之縱弛,不量力而輕于言叛;乃至劉辟以白面書生,李锜以貴遊公子,苟得尺寸之土,而妄尋幹戈;此其望風而仆、應手而糜者,可坐策之而必于有功。

    韋丹、李吉甫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勸興師,況黃裳、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謀者乎?故德宗奮而啟禍,憲宗斷而有功,事同而效異也。

      夫既知其可以讨矣,則亦知其可以不戰而屈之矣。

    姑試其威于西川而西川定,再試其威于鎮海而鎮海平。

    河北豢養之子弟,固不測朝廷之重輕,而苟求席安以自保,衆心俱弛,群力不張,于斯時也,唐雖不自信其有必勝之能,而魏博、成德非王武俊、田悅之舊,彼自知之,亦可衆量之矣。

    吉甫目擊杜、武之成績,欲效之以徼功于河北,是又蹈德宗之覆轍也。

    李绛之洞若觀火,又豈有絕人之智計哉?故代宗之弛而失禦,憲宗之寬而能安,亦事同而效異也。

    所以異者無他,惟其時也。

      時者,方弱而可以疆,方疆而必有弱者也。

    見其疆之已極,而先自震驚,遂肭縮以絕進取之望;見其勢之方弱,而遽自踸踔,因興不揣之師;此庸人所以屢趨而屢踬也。

    焚林之火,達于山椒則将熸,撲之易滅而不敢撲,待之可熄而不能待,亦惡知盈虛之理數以禦時變乎?劉淵、石虎、苻堅、耶律德光、完顔亮,天亡之在眉睫矣,不知乘時者,猶以為莫可如何,而以前日之覆敗為懲。

    悲夫! 〖三〗 制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蘇,皆可謂得人之盛矣。

    稹、居易見知于裴中立,軾、轍見重于司馬君實,皆正人君子所嘉與也。

    觀其應制之策,與登科以後忼慨陳言,持國是,規君過,述民情,達時變,洋洋乎其為昌言也。

    而抑引古昔,稱先王,無悖于往聖之旨,則推重于有道之士而為世所矜尚,宜矣。

    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餘裕焉。

    乃此數子者,既獲大用,而卞躁诪張,彙引匪人以與君子相持而害中于國,雖裴、馬秉均以臨之,弗能創艾也。

    然則制科求士,于言将不足采,而可以辯言亂政之責斥之乎?  夫此數子者,非其言之有過,善觀人者,不待其敗德之已章,而早已信其然矣。

    奚以明其然也?此數子者,類皆酒肉以溺其志,嬉遊以蕩其情,服飾玩好書畫以喪其守。

    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則不足以厭其所欲。

    而精魄既搖,廉恥遂泯,方且号于人以為清流之津迳,而輕薄淫泆之士樂依之,以标榜為名士。

    如此,而能自樹立以為君之心膂、國之桢幹、民之蔭藉者,萬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顯道義之殊塗,宣生人之情理,簡則難喻,重則增疑。

    故工文之士,必務推湯宛折,暢快宣通,而後可以上動君聽,下感民悅。

    于是遊逸其心于四維上下,古今巨細,随觸而引伸,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為當世之所不能舍。

    則蘇轼所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者,是也。

    始則覃其心以達其言,既則即其言以生其心,而淫泆浮曼、矜誇傲辟之氣,日引月趨,以入于酒肉嬉遊服飾玩好書畫之中,而必争名競利以求快其欲。

    此數子者,皆以此為尚者也。

    而抑博覽六籍,詭遇先聖之緒說以濟其辯,則規君過、陳民情、策國事,皆其所可沈酣以入、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訓、說命、七月、東山之可與颉颃矣。

    則正人君子安得不斂衽以汲引為同心,而流傳簡冊,淺學之士能勿奉為師表乎?乃有道者沈潛以推緻其隐,則立心之無恒,用情之不正,皆可即其述古昔、稱先王之中察見其诐淫,況其濫于浮屠、侈于遊冶者,尤不待終篇、而知其為羊羶蟻智之妄人哉! 若其淋漓傾倒,答臨軒之商,陳論劾之章,若将忘辱忘死,觸忌諱,犯衆怨,以為宗社生民計者,固可取為人主之龜鑒,而不得斥之為非。

    則唯上之所以求之者,以直言敢谏設科,則以應知遇、取名位者在此,慧足以及,膽足以勝,固無難伸眉引吭以言之無怍,而可取者不乏也。

     是故明主之求言,大臣之廣益,無擇于人也;言而可聽者,樂取其言,以釋吾回而增吾美也。

    若其用人也,則不以言也;言而可聽,必考其用心之貞淫,躬行之儉侈,而後授以大任也。

    書曰:“敷奏以言,”言無不盡。

    若其黜陟,則必“明試以功”而後定。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誠千古片言之居要矣。

    然則策賢良以問政,明王廣聽大智之道也;設制科以取士,唯其言以登用之,則國是亂、佞人進,治道之大蠹也。

    制科而得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