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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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蠻夷之長有知道者,中國之人士媿之。

    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

    ”甚悲夫中國也。

    宋之篡晉,義熙以後以甲子紀,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推陶公之高節。

    而武都王楊盛于晉之亡不改義熙年号。

    盛,仇池之酋長耳,與元亮颉颃于華、夷。

    晉氏衣冠之族,聞栗裡之風而不媿者,又何以對偏方之渠帥也?盛臨卒謂其世子玄曰:“吾老矣,當終為晉臣,汝善事宋。

    ”子之從違可與已而為變計哉?盛過矣。

    雖然,此非可以訿盛也。

    盛遠在荒裔,雖受晉爵而不純乎其為臣,進則不必為晉争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則孤立而撄宋之怒,力不能敵,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

    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無贻危亡于後世,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雠,無社稷人民之世守,潔其身于山之椒、水之涯、耕讀以終身,無兇危之見逮,如溧陽史氏者,屢世不幹仕進,而抑可不墜其宗。

    處此而曰“終吾身而已,子孫固當去事他人以希榮利”,雙收名利以為壟斷,豈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以兩全于義利,又将誰欺? 〖二〗 承大難之餘,居大位,秉大權,欲抑大奸以靖大亂,論者皆曰:“非權不濟,名不可急正,義不可急伸,志不可急行,姑含忍以聽其消而相安于無事,國乃可靖。

    故晉弑厲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栾書、士匄之惡而從容馭之,晉乃以甯。

    ”其說非也。

    夫不見悼公之掣于群賊,邢邱一會,而天下之政移于大夫,晉乃以終亡于八卿之裔。

    無他,名不正,義不伸,志不行,苟免于亂,亂之所以不息也。

    叔孫婼殺豎牛,而安其宗。

    漢獻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驕橫而始殺之,故李傕、郭氾得以報雠為名,殺大臣,逼天子,而關東州郡坐視不救,韓馥、袁紹且以其為賊所立,欲廢之而立劉虞。

    夫唯弑君之罪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于性而弗容隐,受其援立,與相比暱,名不正,義不伸,志不行,忘親貪位,如是而曰權也,是豈君子之所謂權乎? 文帝初立,百務未舉,首複廬陵王之封爵,迎其柩還建康,引見傅亮,号泣哀恸,問少帝、廬陵薨廢本末,悲哭嗚咽,亮、晦、羨之自危之心惴惴矣。

    自危甚,則将相比以謀全,而虿毒再興,固非其所憚為者。

    文帝之處此,将無慮之疏而發之躁乎?而非然也。

    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

    無幸災徼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視三兇如大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無不可伸者,義也,義以正名,而志卒以行。

    彼三兇者,方将挾迎立之恩以制帝,帝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奪三兇之所恃,而消沮以退。

    是以擒羨之、亮如搏雞豚;謝晦雖居上流擁徒衆,一旦瓦解,自伏其辜。

    名其為賊以行天讨,凡民有心,無複為之效死者,黨孤而自潰矣。

    于帝得乘權止亂之道焉,不貪大位,不恤私恩,不憚兇威,以伸其哀憤,則一夫可雄入于九軍,況業已為神人之主而何所懼哉?惟能居重者之謂權,委而下移,則權墜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漢以下無知權者。

    ” 〖三〗 文帝親臨延賢堂聽訟,非君天下之道也,然于其時則宜也。

    自晉以來,民之不治也久矣,君非幼沖則昏闇耳,國事一委之宰輔者幾百年。

    乃其秉政之大臣,圖篡逆者,既以餌天下為心,而成乎縱弛;賢如王導、郗鑒、何充、謝安,亦唯内戢彊臣,外禦狄患,暇則從容談說,自托風流;而貪鄙如司馬道子,又弗論也。

    及晉之亡,而法紀隳,風俗壞,于斯極矣。

    宋武以武功獵大位,豪邁而不悉治理,固未遑念及于親民也。

    劉穆之、傅亮區區機變之小人,視斯民之治亂漠然不與相關,有司之貪濁暓亂者,不知其若何也。

    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亂之絲,則更不得高拱穆清以養尊貴。

    而況羨之、亮、晦殺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

    苟不躬親延訪,則虛縣于上,廢置惟人,亦惡足以制權奸、保大位乎?故急于親臨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彊之道也。

    以是知文帝之志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誅,成元嘉之治,皆繇此昉焉。

     雖然,以是為君人之道則已末矣。

    國之大政,數端而已;铨選也,賦役也,刑獄也,乃其緒之委也,則不勝其宂,擇得其人而饬之以法,士不廢,民不困,而權亦不移。

    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瑱纩以下問錐刀子女之淫慝,與民競智而撓之者益工,與庶官争權而竊之者益密,明敏之過,終之以惛,求以起百年之頹靡,緻旦暮之澄清,不亦難乎!帝之遣使行郡縣訪求民隐,诏郡縣各言利病,斯可謂得治理矣。

    親臨聽訟,暫爾權宜,非可法者也。

    王敬弘曰:“臣得訊牍,讀之正自不解。

    ”其辭傲矣,而猶不失相臣之體。

    相臣執體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下甯,況天子乎? 〖四〗 赫連勃勃權謀勇力皆萬人敵也,立國于險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鞏固以居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

    故夷狄惡其起而若未足憂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拔也。

    赫連氏亡而五胡雜糅之中原皆為拓拔氏所有,并劉、石、慕容、苻、姚、乞伏、赫連、沮渠、馮、高、呂、段、秃發之宇而合于一,固将挾全力以為南國憂,然而無足憂也。

    夷裔之未入中國,則憂其相并而合;既入中國,則患其雜宂而不适所治,不患其合一極盛而以相壓也。

    故宋武之時難矣:奮勇以滅慕容超,而姚興又競;全力以滅姚泓,而赫連、拓拔又乘間以争;欲再舉以争關中,而鄭鮮之曰:“江南士庶引領以望返旆。

    ”蓋二夷既滅,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

    拓拔氏血戰以克統萬,窮兵以破蠕蠕,精甲銳師半消折于二虜,是亦勃勃死而昌無能為之勢也。

    宋能乘之,此其時矣;坐困江東,憚其威而不進,進而不敢與之敵,蓋失此一時,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興。

    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彥之之流不足以有為,惜哉!  〖五〗 拓拔焘惜财而不輕費,親戚貴寵未嘗橫有所及,其賞賜勳績死事之臣,則無所吝,用财之道,盡于此矣。

    有天下而患貧,豈惟其不當患也,抑豈有貧之可患乎?天之時、地之澤、人之力、以給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餘。

    乃患貧而愈窘于用,則崔浩之言審矣。

    國之貧,皆貧國之臣使之然也。

    貧國之臣有二:一則導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則誘君于吝者,其奸難測也。

    誘君以吝者,使其君以貧告臣民,而使為我吝,君一惑之,則日發不足之歡,言之熟而遂生于心,必不以帑藏之實使其臣知之。

    君匿于上,奸人乃匿于下,交相匿而上不敵下之奸,浸淫日月,出入委沓,且使其君并不知有餘不足之實。

    猝有大兵大役饋饟賞賜之急需,皆見為不足而吝于出納,而國事不可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