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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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可以明慎自旌矣。

    居明慎之功,謝虛加之責,而天下絡繹于徽纆,明慎不知止而留獄,酷矣哉! 且夫證佐不具,而有失出失入之弊,不能保也。

    雖然,其失出也,則罪疑而可輕者也;即其失入也,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無纖過而陷大刑者也。

    若夫赇吏豪民之殃民也,民既受其殃矣,朝廷苟有以暴明其罪,心已恔矣,奚必廷指之而後快?其所朘削于弱民者,已失而固無望其複得;安居休息,而凋殘之餘,尚可以蘇。

    複驅之千裡之勞,延之歲月之久,迫之追呼之擾,困之旅食之難,甚則拘之于犴獄,施之以五木;是飲堇幸生而又食之以附荝,哀我憚人,何不幸而遇此明慎之執法邪!故台谏之任,風聞奏劾,巡察之任,訪逮豪猾,事狀明而不煩證佐,其得無留之旨與!法密而天下受其茶毒,明慎而不知止,不如其不明而不慎也。

     〖二五〗 治奸以迫,則奸愈匿,而盜其尤者也。

    盜之初覺也,未有不駭而急竄者也。

    當其為盜之日,未有不豫謀一可匿之穴以伏者也。

    求之愈急,則匿益固,匿之者亦恐其連坐而固匿之。

    則雖秦政之威,不能獲項伯于張良之家,況一有司而任數不可诘之隸卒乎?迨其漸久,而上之求之也舒,則盜不能久處橐閉之中,匿者亦倦而厭之,則有複歸田裡、翺翔都市而無忌者,于是而獲之易于圈豕。

    夫不才之有司,豈以盜之賊民病國為憂哉?畏以是為罪谪耳。

     武帝之發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則欲吏之弗匿盜不上聞、而以禁其竊發也,必不可得矣。

    秦之亡于盜也,吏匿故也。

    故高帝三章之法,唯曰“盜者抵罪”,而責之不急。

    盜者,人之所衆惡者也,使人不敢惡盜,而惡逐盜之法,盜惡得而不昌?善治盜者,無限以時日,無寬以赦後,獲之為功,而不獲無罪,人将唯盜是求而無所憚,盜乃惡得而不絕?嗚呼!上失其道而盜起,雖屢獲伏法,仁者猶為之恻然。

    況憑一往之怒,立一切之法,以成乎不可弭之勢哉!漢武有喪邦之道焉,此其一矣。

     〖二六〗  善者非以賞故善也,王者以賞勸善,志士蒙其賞而猶恥之。

    小人則懷賞以飾善,而僞滋生,而賞滋濫。

    乃流俗複有陰德之說,謂可勸天下以善,而挾善以求福于鬼神,俗之偷也,不可救藥矣。

     陰德之說,後世浮屠竊之,以誘天下之愚不肖,冀止其惡。

    然充其說,至于活一昆蟲、施一箪豆,而豫望無窮之利;迨其死無可徼之幸,而又期之他生。

    驅愚民,脅君子,而道遂喪于人心。

    東漢以上,浮屠未入中國,而先為此說者史氏也,則王賀陰德之說是也。

      賀逐盜而多所縱舍。

    法之平也不可枉,人臣之職也;人之無罪也不可殺,并生之情也。

    而賀曰:“所活者萬人,後世其興乎?”市沾沾之恩,而懷私利之心,王莽之詐,賀倡之矣。

    故王氏之族終以滅,而為萬世亂賊之渠魁,以受春秋之鈇钺。

    史氏以陰德稱之,小人懷惠,壞人心,敗風俗,流為浮屠之淫辭,遂以終古而不息。

    近世有吳江袁黃者,以此惑天下,而愚者惑焉。

    夫亦知王賀之挾善徼天而終赤其族乎? 〖二七〗  漢發七科讁充戰士征胡,法已苛矣,乃猶有正俗重農之意焉。

    吏有罪,一也;使為吏者惜官箴而重自愛也。

    亡命,二也;使民有罪自伏而不逃亡以詭避也。

    贅壻,三也;使民不舍其父母而從妻以逆陰陽之紀也。

    賈人,四也;故有市籍,五也;父母有市籍,六也;大父母有市籍,七也。

    農人力而耕之,賈人詭而獲之,以役農人而驕士大夫,壞風俗,傷貧弱,莫此甚焉。

    重其役者,猶周制賈出車牛乘馬之賦、以抑末而崇本也。

    漢去古未遠,政雖苛暴,不忘賤貨利、重天倫、敦本業之道焉。

    至于唐,承五胡十六國之夷習,始驅農民以為兵。

    讀杜甫石壕吏之詩,為之隕涕。

    漢即不可法,成周之遺制,甲兵之資取之于商賈,萬世可行之法乎! 〖二八〗 情之所發,才之所利,皆于理有當焉。

    而特有所止以戒其流,則才情皆以廣道之用。

    止才情之流者,性之貞也。

    故先王之情深矣,其才大矣,以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務,而一順乎道。

    武帝曰:“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

    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迹也。

    ”有是心,為是言,而豈不賢乎?戒後世以為情,立大法、謹大防以為才,固通志成務者所不廢也。

    然而終以喪德而危天下者,才利而遂無所擇,情動而因濫于他也。

    因是而慕神仟、營宮室、侈行遊,若将見為遊刃有餘之資,可以唯吾意而無傷;而淫侈妖巫之氣,暗引之而流。

    無他,才無所诎而忘其诎于道,情無所定而不知定以性也。

    固其得于天者,偏于長而即有所短。

    而方其崇儒訪道,董仲舒、兒寬之流,言道言性,抑皆性道之郛郭,而味其精覈,無能儆所不逮,而引之深思以自樂其天也。

     雖然,武帝之能及此也,故昭帝、霍光承之,可以布寬大之政,而無改道之嫌。

    宋神宗唯不知此,而司馬君實被三年改政之譏,為小人假紹述以行私之口實。

    則武帝之為此言也,其賢矣乎! 〖二九〗 劉屈氂之攻戾太子也,非果感于周公誅管、蔡之言而行辟也。

    武帝曰:“丞相無周公之風矣。

    ”其詞緩,未有督責屈氂之意,則陳大義以責太子而徐為解散也,豈繄無術?而必出于死戰,此其心欲為昌邑王地耳。

    太子誅,而王以次受天下,路人知之矣。

    其要結李廣利,徇姻亞而樹庶氂,屈氂之慝,非一日之積矣。

    然而屈氂旋誅,奸人戕天性以徼非望,未有能幸免者矣。

    顧孰使險如屈氂而為相也,則武帝狎寵姬、任廣利、而為之左右也。

    用人假耳目于私昵,而不保其子,悲夫! 〖三○〗 司馬遷挾私以成史,班固譏其不忠,亦允矣。

    李陵之降也,罪較著而不可揜。

    如謂其孤軍支虜而無援,則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衒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獲辭也。

    陵之族也,則嫁其禍于李緒;迨其後李廣利征匈奴,陵将三萬餘騎追漢軍,轉戰九日,亦将委罪于緒乎?如曰陵受單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轉戰者,匈奴豈伊無可信之人?令陵有兩袒之心,單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與漢将相持乎!遷之為陵文過若不及,而抑稱道李廣于不絕,以獎其世業。

    遷之書,為背公死黨之言,而惡足信哉? 為将而降,降而為之效死以戰,雖欲浣滌其污,而已缁之素,不可複白,大節喪,則餘無可浣也。

    關羽之複歸于昭烈,幸也;假令白馬之戰,不敵顔良而死,則終為反面事雠之匹夫,而又奚辭焉?李陵曰:“思得當以報漢”媿蘇武而為之辭也。

    其背逆也,固非遷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三一〗 忠邪亦易辨矣,而心迹相疑,當其前者亦易惑焉。

    武帝所托孤者三人,而上官桀為戎首,與霍光、金日磾若缁素之别。

    乃自其得當于帝者推之,其迹顯,其心見矣。

    光出入殿門,進止有常度;日磾在上左右,目不忤視者數十年;非以逢帝之欲而為爾也,以自敦其行而不失為履之貞也。

    桀謝馬瘦之責,而曰:“聞上不安,日夜憂懼,意不在馬。

    ”言未卒,泣數行下。

    桀非與國休戚之臣,廄令之職,在馬而已,其泣也,何為而泣也?慎以自靖者,君子之徒也;佞以悅人者,小人之徒也。

    君子知有己,故投之天下之大,而唯見己之不可失;小人畏罪徼寵,迎人之喜怒哀樂,而自忘其躬。

    于此審之,忠邪之不相雜久矣。

     唯我為子故盡孝,唯我為臣故盡忠。

    顧七尺之躬,耳目在體而心函于内,忠臣孝子,非以是奉君父,而但踐其身心之則。

    光與日磾天性近之,而特未學耳,桀烏足與齒哉?武帝以待光、日磾者待桀,不知桀也,且不知光、日磾也。

    知人之難,唯以己視人,而不即其人之自立其身者視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