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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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州有睢陽驿,凡以睢水在其南也。然古睢陽,乃今歸德州,即張許死節之地。予過而問焉,屢更河患,亦既漫漶矣。正統間,予同縣人衛君庸知州事,嘗采輯史傳文集為《唐忠臣錄》,己巳年刻之,後正德己巳翻刊,人以為有數。正統有土木之變,正德逆瑾之變,在明年庚午八月,蓋六十之數雲。夫文獻之廢興,非特有數,亦抑有世道焉?

    予觀唐之盛莫過于貞觀、開元,其時文章則燕、許、沈、宋,字畫則歐、虞、褚、薛,皆溫潤藻麗,有太平氣象。天寶以後,多事之日,則杜工部、顔魯公出焉,其辭翰非不雄偉俊拔也,而流離死亡之禍具見。弘治末,予初登朝,土大夫之賢者,皆喜習顔書、學杜詩,每與亡友王韋、欽佩論之,欽佩以為非佳兆。孝皇賓天,逆瑾亂政,辛未、壬申之間,霸州盜起,攻城破縣,殺戮甚慘,至煩兩路用兵;而川蜀之盜尤烈,竭天下之力,僅能克之。于是,魯公之忠節,工部之詩史,亦略仿佛睹矣。嗚呼,學術可不慎哉!

    李憲副夢陽,字獻吉,号空同子,弘、正間名士,與予交好。嘗約獻吉遊吳,蔔居,予将入梁訪族,二十餘年未酬也。嘉靖己醜秋,獻吉尋醫,渡江留京,潤一兩月,予适有延平之行。是歲除日,獻吉下世。予赴晉陽,以庚寅三月二十一日經汴城而西,望幾筵一恸而已。其子枝,字伯材,以《空同子》八篇來贶,燃燈讀之,重為之流涕。内《論學?下篇》一條書:“劉閣老言:‘李杜事微失旨。’”劉名健,字希賢,号脢庵,洛陽人,相孝廟首尾二十年,相業甚可觀,素以理學自負。予乙醜登第,為庶吉士,與衆同谒公于安福裡第,公告諸吉士曰:“人學問有三事:第一,是尋繹義理以消融胸次;第二,是考求典故以經綸天下;第三,卻是文章好。笑後生輩,才得科第,卻去學做詩。做詩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隻是兩個醉漢撇下許多。好人不學,卻去學醉漢。”其言如此。雖抑揚之間不能無過,然意則深遠矣。

    予為庶吉士時,谒東山先生劉公大夏,時雍公誨予曰:“初入仕,不可受人知,知己多,難立朝矣。隻如朋友,若兩三人得力者,自可了一生;過多,則晚年受累。”今五十有四,發種種矣,益知其言之有味。嘗見周密公謹所記趙德莊誨趙忠定曰:“今日于上前得一二語獎谕,明日于宰相處得一二語褒揚,往往喪其所守者,多矣。”乃知古人造就後進者,每如此。

    予自延平赴山西,過潤時,邃翁南門。未久,相見,勞苦外無他語,但道:“子行得無受炎涼乎?”予笑曰:“不至是,小人炎涼之态可處,君子禍福之心可憐。”翁首肯之曰:“有是,有是。”

    吾松姚蒙先生善醫。時鄒都堂來學巡撫江南,訪而召之,以醫生見。鄒公素嚴重,姚有口眼歪斜發動疾,公心輕之,問曰:“汝亦有疾。”對曰:“有風疾。”曰:“既有風疾,何不醫之?”曰:“是胎風。”公即引手令其診脈,姚退卻不前,再命之,再卻。公始曰:“診脈須坐。”呼座坐之,姚乃方脈。既畢,公問之,姚叙病源一二,公亦知醫,颔之。最後,姚曰:“大人根器上别有一竅出汗水。”公大驚曰:“此予隐疾,甚秘,汝何由知?”姚跪曰:“以脈得之,左手關脈滑而緩,肝第四葉有漏洞,下相通。”既久,公始改容,謝之,乃求藥。姚曰:“不須藥,隻到南京便好。”以手策之曰:“今是初七,得十二日可到。”公曰:“知之矣。”即治行,果十二日晨抵南京,入會同館而卒。籲,亦神哉!其孫舉人湘,字清之,向在長安,為予道此。可見前輩技能難及。

    召佃之名,亦自宋賈似道公田始。鹹淳戊辰正月,改官田為召佃,召人承佃,自耕自種,自運自納,與今法雖不同,而其來有所自矣。

    文潞公富貴福壽,古今無比。緻仕歸洛時,年已八十,神宗見其康強,問:“卿攝生亦有道乎?”潞公對:“無他,臣但能任意自适,不以外物傷和氣,不敢做過當事,酌中恰好即止。”神宗以為名言。夫有所享者,必有所養,燈籠錦事,想亦出于傾陷者所為。予鄉前輩陳晚莊先生,名肅,字惟敬,清修之士。一日衣绯窄袖袍會席,一士大夫素豪侈,攬之曰:“何不改作?”先生正色曰:“我福薄,恐難勝。”其人曰:“文潞公如何是,豈知有所享者必有所養也。”

    加耗二字,起于後唐,明宗入倉,見受納主吏折,閱,乃令石取二升,為鼠雀耗。我太祖則每鬥起耗七合,石為七升,蓋中制也。江南糧稅,每石加耗已至七八鬥,蓋并入雜辦,通謂之耗,意不止于鼠雀為也。近時,巡撫乃于田畝上加耗,則漸失初意矣。五季漢隐帝時,王章為三司使,始令更輸二鬥,謂之省耗,當時人怨之,史亦謂章聚斂刻急,胡緻堂推本其殺身以為興利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