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夢 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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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風般卷進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籠子全數掃進他長衫的下擺裡,用衣服兜著,轉身就賭氣走了。

    婉君重新關上了門,在床沿上坐著,呆呆的看著窗子。

    她覺得頭暈腦脹,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輪流晃動,一會兒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會兒是熱情奔放的仲康,一會兒是憨氣十足的叔豪。

    她感到頭痛欲裂,用手捧住頭,她掙紮的叫著:“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滿屋子打轉,不能成眠,她愛他們每一個!而她隻要選擇了一個必定會打擊了另外兩個!她在房裡不停的走著,三兄弟的臉都逼迫著她,她彷佛聽到他們全在她耳邊狂吼:“嫁給我!嫁給我!嫁給我!” 她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

    但,她卻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爺的臉和冷酷的聲音也在她面前晃動,她扶住一張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妝台前面。

    鏡子裡反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就是這張臉不好!她想起周老爺說她美得不祥的話,她倉卒的跳了起來。

     “不行!我一定要躲開我自己!”她錯亂的想:“如果沒有我,他們就無所謂争執,如果沒有我,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 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無法擺脫了。

    她頭暈腦脹的滿屋亂轉,終于,猛然站定了。

    額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

    大約足足站了十分鐘。

    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打開抽屜,找出一條帶子,爬上了凳子,把帶子在屋梁上打了一個結。

    然後,糊糊塗塗的把脖子伸進去,手是抖的,結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當,好不容易才把頭套進去,踢翻了椅子。

    椅子倒地的聲音發出一聲巨響。

    她吃了一驚,同時,看到窗外有個人影一閃,立即聽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後的意識,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聲音。

     五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蕩悠悠的醒了過來,聽到滿屋子的人聲,有人在搓她的手腳,有人在給她扇扇子,有幾百個聲音在叫她。

    她勉強的睜開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紅腫的臉,看到仲康絕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無血色的嘴唇。

    她一醒過來,大家都叫了起來:“好了,好了,醒了,活過來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松了口氣,又怨又哭的說: “你看這個傻孩子,什麼事情想不開要尋死?你有什麼話你盡管說呀!我們又沒怪你,又沒罵你,什麼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

    我生平沒生個女兒,把你像親生女一樣帶大。

    現在,你好端端的就尋死,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麼向你媽交代?……伯健他們都喜歡你,你高興嫁誰就嫁誰!我對你總算仁至義盡了,你怎麼要尋死呢?”周太太含著眼淚,又急又疼又生氣,斷斷續續的說個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尋死已經失敗,頓感柔腸百結,聽到周太太一番訴說,更是百感叢生,簡直不知該置身何地。

    禁不住的,眼淚如潮水般湧了出來,一發就不可遏止,在枕頭上痛哭了起來。

    周太太撫摸著婉君的肩膀,歎了口氣說:“你别隻是哭,你有什麼話你說好了!” 婉君哭得更兇,她怎麼說呢?她說什麼好呢?誰叫周太太有這樣的三個兒子呢?誰叫他們三兄弟都如此癡情呢?周太太又歎了口氣,對環立床邊像三個木偶一般的兄弟們說: “你們三個也勸勸她呀,别盡站著發呆!”然後,又搖了一陣頭,訴說了一陣,把嫣紅叫過來罵了一頓,又責備老媽子們不留心,再撫慰了婉君幾句,留下三兄弟來勸她,才抹著眼淚走了。

    周太太走後,房裡有一段時間的沉寂,下人們都不作聲,三兄弟也不開口,隻有婉君還在抽抽噎噎的哭。

    終于,伯健走到床邊,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淚痕,自己卻含著淚說: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說:“婉君,什麼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們絕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絕不怨你。

    我尊重你的意志,不會用約來威逼你,你生氣,罵我們,責備我們,都可以!隻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仲康也走了過來,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接著長歎了一聲說:“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笃笃定定的嫁給大哥,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太糊塗,太荒唐……”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婉君,原諒我,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要罵,就罵我吧,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邊,什麼話都不說,婉君還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勸她,叔豪坐在床沿上,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

    兩個人默然相對,各哭各的。

    伯健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哭,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他牽著婉君的手,聽婉君背長幹行,背到:“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時,正好叔豪跨著竹馬,迤逦而來,婉君竟無法背詩,隻對著叔豪發愣。

    現在,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子多使人感動,真的,他們才是一對!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傻,同樣的稚氣未除!長歎了一聲,他跺跺腳說:“三弟,我把婉君交給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淚,他也走出了房間,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他想笑,又想哭。

    在跨門檻的時候,他的腳絆到一樣東西,他拾了起來,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子,裡面赫然是一條吐絲結繭的大蠶,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春蠶不應老,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幾上,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淚而笑,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

    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約而同的分别留書出走了。

    仲康信上說,想到廣東去讀軍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

    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看看這個世界,并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

    這件事使整個周家大大的震動,周太太從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靈。

    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一面跺著腳罵婉君是“紅顔禍水”。

    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怕他會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

    婉君終日以淚洗面,恨自己不死。

    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滿屋子亂轉,要勸解周太太,要防備叔豪出門,還要提防婉君尋死。

    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被鬧得天翻地覆。

     一個月過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

    周老爺認了命,以男兒志在四方來自慰。

    周太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

    叔豪整日躲在書房裡,唉聲歎氣。

    婉君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面。

    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周太太終于認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内不可能回來。

    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決。

    于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讓叔豪和婉君成婚。

    誰知,這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叔豪義正辭嚴的說:“婉君本屬大哥,如果依行禮的人來論,也該屬二哥,無論怎樣輪不到我。

    如今,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 婉君是愁腸百結的說: “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

    ” 沒多久,叔豪終于飄然遠行,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輕的老了。

    在這棟大宅子裡,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眺。

    她曾被三個男人愛過,但是,換得的隻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

    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經是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

    無論如何,她曾經拜過天地,拜過周家祖宗神位,拜過周老爺夫婦,正式成為周家媳婦。

    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

     “小姐,風大了,進去吧!”嫣紅走到徊廊上,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

    “别管我,讓我一個人站站。

    ”婉君說,繼續憑著欄杆。

     花園裡,秋風正掃著落葉,天是陰沉欲雨的。

    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依稀記得伯健牽自己的小手,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

    又彷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腦袋緊挨著她的。

    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污血……淚水逐漸的模糊了她的視線。

    暮色加重了,一陣寒意襲了過來。

    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落下了兩片黃葉,她拾了起來,不由自主的,低低的念: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怅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夜很深,房子裡靜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蒼,小紋目不轉睛的望著老人的臉。

    “爺爺,”小紋說:“婉君心裡一定有個最愛的人,對不對?為了愛護那三兄弟,她才要緊緊咽住心裡的秘密,對不對?” 老人瞬了小紋一眼,又調眼去看窗外。

    默然無語。

     “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小紋癡癡的自語:“否則,婉君太可憐了!”老人歎口氣,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

     “傻孩子,這隻是個夢而已。

    ” “第二個夢呢?”小紋急急追問:“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 “明晚,讓我們繼續說那第二個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