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夢 啞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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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裡。

     這是個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進房子和三個花園,門口有石獅子守門,黑漆的大門上挂著兩個銅門環,門上方懸著一塊金色的匾——逸廬。

    這是柳逸雲的家。

    柳逸雲是标準的書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内花園裡,正有兩個少婦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刺繡,另外兩個丫鬟垂手侍立著。

    這是一個仲夏的午後,樹上,蟬鳴正喧嚣著,除了蟬鳴之外,一切靜悄悄的。

    兩個丫鬟搖頭晃腦的直打瞌睡。

    “哦——”突然,少婦中比較年長的一個輕輕的驚呼一聲,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樣了?”較年輕的一個緊張的問。

     “沒什麼,”前者微笑了起來,一種屬于母性驕傲與喜悅混合起來的笑。

    “我覺得孩子在肚裡練太極拳。

    他踹了我一腳,我幾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腳。

    ”她用手在肚子上輕輕的撫摸著。

     “噢,表姐,”年輕的一個說:“怎麼我肚子裡從來不動呢?”她也用手撫摸著肚子。

    “你還早呢,你隻有三個月,是不會動的,等到六、七個月的時候,就會動了。

    ”針線被放在膝上,兩個少婦熱心的談了起來。

     “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年長的一個說:“逸雲已經快四十了,我也将近三十,這才是頭一遭懷孕,希望能是個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給逸雲納妾了。

    ” “我也希望生個兒子,方家三代單傳,現在,兩個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氣給他們生十個八個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豬……” “表姐!”“噢,”前者為自己失言說出的粗話臉紅了。

    “我們來算個卦,看看是男孩子還是女孩。

    ”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 “表妹,”年長的一個,也就是柳太太說:“假若我們都生了兒子,我們要讓他們結拜為兄弟……” “對了,”方太太說:“我們表姐妹這樣好,如果都是女兒,就結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就結為夫婦。

    ”柳太太接口說。

     “一言為定嗎?”方太太問。

     “當然!”柳太太嚴肅的說,從手上取下了一個玉環,遞給方太太:“我們先交換信物,以後不許反悔喲!” “那一個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說,取下了脖子裡的一條琥珀項煉,鄭重的交給柳太太。

    然後,兩個婦人相視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說:“表姐,從此,我們更親一層了。

    明天我要回家了,下個月你到我家做客去。

    ”“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滿月以後再去吧。

    今天我們說的話可得算數喲!” “你們柳老爺不會反對吧?” “什麼話?當然不會!你們老爺呢?” “也絕無問題!”兩個女人微笑的對望著,手握著手。

    兩個孩子的終身就在她們握著的手裡決定了。

     柳太太生了個男孩子,取名靜言。

     方太太生了個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後,在同一棵槐樹底下,兩個女人又聚首了。

    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罵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應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悔婚。

    我怎麼想得到依依生下來是個,是個,是個啞巴!我不能毀掉你們靜言一輩子,表姐,你給他另訂一頭婚事吧!” “表妹,慢慢來。

    ”柳太太沉痛而嚴肅的說:“假如你們依依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同意你悔婚,現在依依既然是個啞巴孩子,我們柳家絕不悔婚!表妹,你這一生也夠苦了,唯一一個孩子又是殘廢,老爺又三房四房的讨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給靜言,将來難道做一輩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輩子氣嗎?我們柳家不是無信無義的,我們姐妹的交情也不止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訴你,靜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許他娶妻!”“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聲,抱住柳太太,失聲痛哭。

    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輕輕的說: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會有安排。

    ” 柳靜言坐在書房裡,煩躁的望著面前的書本。

    革命帶來一個新的世界,也帶來了許多新的思想,但他卻依然要犧牲在舊社會的指腹為婚之下。

    這是不公平的,但他卻無法反抗。

    婚期已經擇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個倒楣的新郎。

    他從沒有見過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玩過。

    反正,他對依依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個啞巴,憑什麼他該娶一個啞巴呢?隻為了母親那個近乎兒戲的指腹為婚!近來,他看了許多翻譯的西洋文學,他欣賞他們那種赤裸裸的戀愛,沒有媒妁之言,更沒有這種荒謬無比的指腹為婚!他的一些朋友們,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嬌妻,而他,從一落地起,就被命運判定了要有一個啞巴太太。

    他真想反叛這個命運,甚至想逃婚。

    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靜言對于這許多傳統的舊習慣都感不滿,尤其對于中國古老的婚姻法。

    兩個毫無感情,未謀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間結成夫妻,這确實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郁憤的想。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敬的喊了一聲: “爸爸!”柳逸雲在椅子裡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人。

    在這個家庭裡,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

    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的說: “靜言,過來!”柳靜言向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說:“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 “是的,爸爸。

    ”柳靜言恭敬的應了一聲。

    心中卻在忿忿不平。

    準備婚事,還有什麼要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别的事大家早給他做了。

    他真奇怪,為什麼他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于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吟的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大願意。

    但是你母親和方家指腹為婚的,當初并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

    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絕不能因對方是個啞巴而退婚,你了解嗎?” “是的,爸爸。

    ”“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

    假如你不喜歡她,你盡可以三妻四妾往家裡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

    ”“是的,爸爸。

    ”柳靜言應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麼三妻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他願意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麼三妻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

    家裡的丫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

    明白嗎?”“是的,爸爸。

    ”“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裡,讓你母親擔心。

    ”“是的,爸爸。

    ”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跨出了書房。

    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擲過去,喃喃的說:“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

    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

    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家争著看新娘。

    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

    顫巍巍的,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袅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

    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紮在心裡,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

    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

    他被送進新房裡,和新娘吃合卺酒。

    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裡,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

    他看著她,一刹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

    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

    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

    他終于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

    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于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于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擡起來,對他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

    眉毛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線。

    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麼小,那麼柔和,那麼秀氣。

    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

    一刹那間,他明白為什麼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裡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

    他放下手來,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兩個喜娘都笑開了,于是,他糊糊塗塗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塗塗的發現,房間裡的人都走光了,隻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終于,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

    “你很美。

    ”他贊美的說。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

    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

    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

    但,事先,他并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裡。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颦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裡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的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著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麼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麼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了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臉上那個絕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

    體會到在洞房内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

    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态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雖然明知道她聽不見,他仍然溫柔的、憐憫的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

    ”他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