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的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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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遊其間,方算是讀。

    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支煙乃唯一合理的行為;若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裡,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

    我姑舉一兩件事為證。

     我的朋友B君由北平來滬。

    我們不見面,已有三年了。

    在北平時,我們是晨昏時常過從的,夜間尤其是吸煙瞎談文學、哲學、現代美術以及如何改造人間宇宙的種種問題。

    現在他來了,我們正在家裡爐旁叙舊。

    所談的無非是在平舊友的近況及世态的炎涼。

    每到妙處,我總是心裡想伸一隻手去取一支香煙,但是表面上卻隻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換換坐勢。

    B君卻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霧,似有不勝其樂之概。

    我已告訴他,我戒煙了,所以也不好意思當場破戒。

    話雖如此,心坎裡隻覺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

    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B君高談闊論之下,我都能答一個"是"字,而實際上卻恨不能同他一樣的興奮傾心而談。

    這樣畸形的談了一兩小時,我始終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别了。

    論"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我是凱旋勝利者,但是心坎裡卻隻覺得怏怏不樂。

    過了幾天,B君途中來信,說我近來不同了,沒有以前的興奮、爽快、談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說或者是上海的空氣太惡濁所緻。

    到現在,我還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煙。

     又有一夜,我們在開會,這會按例星期一次。

    到時聚餐之後,有人讀論文,作為讨論,通常總是一種吸煙大會。

    這回輪着C君讀論文,題目叫做《宗教與革命》,文中不少诙諧語。

    記得C君說馮玉祥是進了北派美以美會,蔣介石卻進了南派美以美會。

    有人便說如此則吳佩孚不久定進西派美以美會。

    在這種扯淡之時,室内的煙氣一層一層的濃厚起來,正是暗香浮動奇思湧發之時。

    詩人H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詩意也跟着一層一層上升,其态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

    隻有我一人不吸煙,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

    這時戒煙越看越無意義了。

    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

    我追想搜索當初何以立志戒煙的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後,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

    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将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西洋女士。

    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煙,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緻。

    我覺得醒悟之時到了。

    她拿煙盒請我。

    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出一支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

     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盒白錫包。

    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迹,是我放煙的地方。

    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

    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将這二英寸厚的桌面燒透,而在立志戒煙時,惋惜這"惜陰池"深隻有半生丁米突而已。

    所以這回重複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

    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進行不懈。

    後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隻好賣出,"惜陰池"遂不見,此為餘生平第一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