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憶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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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光緒廿一年乙未(一八九五年),就是馬關條約割讓台灣給日本那一年。

    我父親是熱心西學熱心維新的人,所以家裡一面挂着一幅彩色石印的光緒皇帝的像,一面挂着一個外國女孩子的像,堆着一個笑臉,雙手拿着一頂破爛草帽,裡邊承着幾粒新生的雞蛋。

    我母親愛它,所以挂起來。

    這便是我的家。

    我母親針線紅籃裡,有一本不知怎樣流到我家的美國婦女雜志,大概所謂Slickmagazine,紙張是光滑的。

    母親用那本舊雜志來放她的繡線。

     影響于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親,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洲的西溪的山水。

    最深的還是西溪的山水。

    父親是維新派,又是做夢的理想家,替我做入柏林大學的夢。

    二姐是勉勵我上進讀書成名的人。

    以外我有一個溫柔謙讓天下無雙的母親,她給我的是無限無量恒河沙數的母愛,永不罵我,隻有愛我。

    這源泉滾滾晝夜不息的愛,無影無蹤,而包羅萬有。

    說她影響我什麼,指不出來,說她沒影響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大概就是像春風化雨。

    我是在這春風化雨母愛的庇護下長成的。

    我長成,我成人,她衰老,她見背,留下我在世。

    說沒有什麼,是沒有什麼,但是我之所以為我,是她培養出來的。

    你想天下無限量的愛,是沒有的,隻有母愛是無限量的。

     這無限量的愛,一人隻有一個,怎麼能夠遺忘? 我們家居平和縣坂仔之鄉,父親是長老會牧師。

    坂仔又稱東湖,在本地人,"湖"字是指四面高山圍繞的平原。

    前後左右都是層巒疊嶂,南面是十尖(十峰之謂),北面是陡立的峭壁,名為石缺,狗牙盤錯,過嶺處危崖直削而下。

    日出東方,日落西山,早霞餘晖,都是得天地正氣。

    說不奇就不奇,說奇是大自然的幻術。

    南望十尖的遠嶺,雲霞出沒。

    幼年聽人說,過去是雲霄縣。

    在這雲山千疊之間,隻促少年孩子的夢想及幻想。

    生長在這雄壯氣吞萬象的高山中,怎能看得起城市中之高樓大廈?如紐約的摩天,說他"摩天",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哪裡配得上?我的人生觀,就是基于這一幅山水。

    人性的束縛,人事之騷擾,都是因為沒有見過,或者忘記,這海闊天空的世界。

    要明察人類的渺小,須先看宇宙的壯觀。

     又一使我不能忘懷的是西溪的夜月。

    我十歲,父親就令我同我的三哥(憾廬)四哥(早殁)到廈門鼓浪嶼入小學。

    坂仔到廈門不過一百二十裡,但是船行而下,那時須三四天。

    漳洲西溪的"五篷船"隻能到小溪,由小溪到坂仔的十二三裡,又須換小艇,過淺灘處(本地人叫為"濑")船子船女須跳下水,幾個人把那隻艇肩扶逆水而上。

    但是西溪五篷船是好的。

    小溪到龍溪,一路山明水秀,遲遲其行,下水走兩天,上水須三天。

    幼年的我,快樂無比的享受這山川的靈氣及夜月的景色。

    船常在薄暮時停泊江中。

    船尾總有一小龛,插幾根香,敬馬祖婆,有時也有關聖帝爺。

    中國平民總是景仰忠勇之氣,所以關羽成為大家心悅誠服的偶像。

    在那夜色蒼茫的景色,船子抽他的旱煙,喝他的苦茶。

    他或同行的人講給我們聽民間的故事。

    遠處他船的篝燈明滅,隔水吹來的笛聲,格外悠揚。

     這又叫我如何看得起城市中水泥筆直的大道? 父親是幽默成性,常在講台上說笑話。

    但他也有義憤填胸之時。

    他身體是好的,是幼時窮苦練出來的。

    我幼時常看見他肩上的疤痕。

    我祖母也是強壯的;他曾經在本鄉五裡沙,用挑擔的木棍(叫"禀擔")把男人趕出鄉外。

    他告訴我們小時肩挑賣糖,天雨時祖母又趕緊炒豆,叫他挑賣豆仔酥。

    也因為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