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論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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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一人闡發真理,将老實話說出,遂使全堂嘩笑。

    這在佛勞德解釋起來,是由于吾人神經每受壓迫抑制(inhibition),一旦将此壓迫取消,如馬脫羁,自然心靈輕松美快,而發為笑聲。

    因此幽默每易涉及猥亵,就是因為猥亵之談有此放松抑制之作用。

    在相當環境,此種猥亵之談是好的,是宜于精神健康。

    據我經驗,大學教授、老成學者聚首談心,未有不談及性的經驗的。

    所謂猥亵非禮,純是社會上之風俗問題,在某處可談,在某處不可談。

    英國中等階級社交上言辭之束縛,每比貴族階級更甚。

    大概上等社會及下等社會都很自由的,隻有讀書的中等階級最受限制。

    又法國所許的,在英國或者不許,英國所許的,中國人或者不許。

    時代也不同,英國十七世紀就有許多字面令人所不敢用的,莎士比亞時代也是如此。

    但現代人之心靈不定比莎士比亞時人清潔,性之運用反益加微妙了。

    在中國,如淳于髡答齊威王謂臣飲一鬥亦醉一石亦醉,威王問他既然一鬥而醉,何以能飲一石?淳于髡謂在皇上侍側一二鬥便醉;若有男女雜坐,"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後有遺簪,可八鬥而醉";及"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芗澤,當此之時,髡樂甚,可飲一石。

    "這段雖然不能算為猥亵,但可表示所謂取消神經抑制,及幽默滑稽每易流于猥亵之理。

    張敞為妻畫眉,上诘之,答曰:夫婦之間,豈但畫眉而已。

    亦可表示幽默,使人發笑,常在撇開禁忌,說兩句合情合理之話而已。

     這種說近情話的滑稽,有數例為證。

    德國名人Key-serBling編著《婚姻書》邀請各國名家撰論,并請蕭伯納作一文關于婚姻的意見。

    蕭伯納回信說:"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時,沒有能老實說他關于婚姻的意見。

    "一語破的,比書中長篇大論精彩深長。

    Keyserling即将該句列入序文中。

    相傳有人問道家長生之術,道士謂節欲無為,餐風宿露,戒絕珍肴,不近女人,可享千壽。

    其人曰,如此則千壽複有何益,不如夭折,亦是一句近情的話。

    西洋有一相類故事,謂某塾師好飲,飲必醉,因此沒有生徒,潦倒困頓。

    有人好意規勸他說:"你的學問很好,隻要你肯戒飲,一定可以收到許多生徒。

    你想對不對?"那塾師回答道:"我所以收生徒教書者,就是為要飲酒。

    不飲酒,我又何必收生徒呢?" 以上所舉的例,可以闡明發笑之性質與來源,但是都屬于機智的答辯,是歸于郁剔滑稽一門的。

    在成篇的幽默文字,又不同了,雖然他使人發笑的原理相同。

    幽默小品,并非此種警句所合成的,不可強作,亦非能強作得來。

    現代西洋幽默小品極多,幾乎每種普通雜志,要登一二篇幽默小品文。

    這種小品文,文字極清淡的,正如閑談一樣,有的專用土白俚語作時評,求其淡入人心,如WillRogers一派。

    有的與普通論文無别,或者專素描,如StephenLeacock。

    或者是長議論,談人生,如G.K.Chesterton,或者是專宣傳主義,如蕭伯納,大半筆調皆極輕快,以清新自然為主。

    其所以别于中國之遊戲文字,就是幽默并非一味荒唐,既沒有道學氣味,也沒有小醜氣味,是莊諧并出,自自然然暢談社會與人生,讀之不覺其矯揉造作,故亦不厭。

    或者在正經處,比通常論文更正經,因其較少束縛,喜怒哀樂皆出之真情。

    總之西洋幽默文大體上就是小品文别出的一格。

    凡寫此種幽默小品的人,于清淡之筆調之外,必先有獨特之見解及人生之觀察。

    因為幽默隻是一種态度,一種人生觀,在寫慣幽默文的人,隻成了一種格調,無論何種題目,有相當的心境,都可以落筆成趣了。

    這也是一句極平常的話,猶如說學詩,最要是登臨山水,體會人情,培養性靈,而不是僅學押平仄,講蜂腰鶴膝等末技的問題。

     因此我們知道,是有相當的人生觀,參透道理,說話近情的人,才會寫出幽默作品。

    無論哪一國的文化、生活、文學、思想,是用得着近情的幽默的滋潤的。

    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虛僞,生活必日趨欺詐,思想必日趨迂腐,文學必日趨幹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

    其結果必有天下相率而為僞的生活與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内心上老朽黴腐,五分熱誠,半世麻木,喜怒無常,多愁善病,神經過敏,歇斯的利,誇大狂,憂郁狂等心理變态。

    《論語》,若能叫武人政客少打欺僞的通電宣言,為功就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