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年

關燈
皂曬硬,好能用得久些。

     在夏天,哥哥們回家來了,我們每逢上課前先打鈴。

    父親就是老師。

    他教我們念詩,念經書,古文,還有普通的對對子。

    父親輕松容易的把經典的意思講解出來,我們大家都很佩服他。

    快到十一歲時,我記得二姐常凝視着牆上的影子,用很惋惜,很不願意的語氣說:"現在我得去洗衣裳了。

    "在下午,天晚一點的時候,她又看一看牆上的影子,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我該把曬的衣裳收回來了。

    " 在晚上,我們大家輪流讀《聖經》,轉過身去,跪在凳子上,各自禱告。

    有時候,我弟弟會睡着,大姐就會罵他"魔鬼撒旦",或"魔鬼撒旦的兒子"。

    我們兄弟姐妹是不許吵架的,實際上我們也沒吵過架。

    理由是:每個人都要"友好和善"。

    後來,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時,我不得不勸我弟弟不要對每個人都那樣微笑表示友好。

    這個理想主義者的色彩現在還依然植在他心裡,由他的來信,就顯然可見。

    他還是相信人人若不遵照耶稣指出的道路走,世界和平便不可獲緻。

    也許他對。

    他是教友會和平主義論者。

     我最早就有想當作家的願望,八歲時我寫了一本教課書。

    一頁是課文,接着一頁是插圖。

    是我秘密中作的,很細心不使别人看到。

    等大姐發現時,我好難為情,不久之後,所有兄弟姐妹都能背了。

    文句是: 人自高終必敗 持戰甲靠弓矢 而不知他人強 他人力千百倍 以所用的字彙論,寫的算不壞。

    寫這篇文字時,是與新教堂正在建築中的那些日子的情形,聯想在一起的。

     另一頁是寫一個蜜蜂采蜜而招到焚身之禍。

    有一張畫兒,上面畫着一個可以攜帶的小泥火爐。

    課文今已忘記。

    也是同樣道德教訓的意味。

     我也以發明中國藥粉治療外傷為戲,名之為"好四散"。

    當時童年的幻想使我對這種藥粉的功效真是信而不疑。

    幾位姐姐因此常跟我開玩笑。

     我曾寫過一副對子,諷刺老師給我作文的評語。

    老師給我的評語是"如巨蟒行小徑",此所以言我行文之拙笨。

    我回敬的是"似小蚓過荒原"。

    現在我想到這副對聯,還頗得意。

     我還想起來,我十幾歲時的頭腦,常常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

    在很早的時候,我就問上帝是否是無所不在,若是的話,那一定是"頭上三尺有神明"。

    還有,為什麼我們每逢吃飯前先要感謝上帝。

    我很早就推出了結論,那就是,雖然我們吃的米不見得是上帝賜與的,我們總是要謝謝那位原始的賜與者,就猶如在曆史有一段太平的歲月時,老百姓要感謝皇帝一樣。

     二姐比我大四歲,是我的顧問,也是我的伴侶。

    但是我們一塊兒玩兒起來,還是和她玩得很快樂,并不覺得她比我大。

     我們倆的确是一塊兒長大,她教我,勸我,因為我是個可愛的孩子,又愛淘氣。

    後來她告訴我,我既頑皮,又愛發脾氣。

    我一聽見要挨一頓棍子時,臉就變得慘白,父親一見,手一松,棍子就掉在地上了。

    他的确是很愛我。

    他在十點左右吃點心時,往往是豬肝細面,他常留下半碗,把我叫進去吃。

    我從來沒吃過味道那麼美的豬肝面。

     有一次,家裡關上門,不許我回家,我往家裡扔石頭。

    母親不知道把我怎麼辦。

    我再三糾纏母親。

    我忽然想出一個妙計。

    我知道二姐必須洗衣裳,我就躺在泥裡說:"現在你得給我洗衣裳了吧。

    " 二姐的眼睛特别有神,牙又整齊又潔白。

    她的同學都把她看做學校中的美女,不過這個我不想說什麼。

    她的功課很好,應當上大學。

    但是我父親要供給幾個兒子。

    供給兒子上大學,可以;供給女兒,不行。

    福州的女子大學一學期學費要七、八十塊錢。

    我父親實在辦不到。

    我深知二姐很想受高等教育。

    她已經在鼓浪嶼上完了中學;那時是二十二歲,正是女孩子有人提親的時候。

    但是她不管。

    在夜靜更深時,我母親就找個機會和她說親事。

    她總是把燈吹滅,拒絕談論此事。

     最後,她看到别無良策,隻好應允婚事。

    那年,我就要到上海去讀聖約翰大學。

    她也要嫁到西溪去,也是往漳州去的方向。

    所以我們路上停下去參加她的婚禮。

    在婚禮前一天的早晨,她從身上掏出四毛錢對我說:"和樂,你要去上大學了。

    不要糟塌了這個好機會。

    要做個好人,做個有用的人,做個有名氣的人。

    這是姐姐對你的願望。

    "我上大學,一部分是我父親的熱望。

    我又因深知二姐的願望,我深深感到她那幾句話簡單而充滿了力量。

    整個這件事使我心神不安,覺得我好像犯了罪。

    她那幾句話在我心裡有極重的壓力,好像重重的烙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是在替她上大學。

    第二年我回到故鄉時,二姐卻因橫痃性瘟疫亡故,已經有八個月的身孕。

    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太深,永遠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