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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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捎藥物給他。

    每逢蘇東坡覺得稍好一些,他就讓兒子過寫個便條去請錢世雄來閒談。

    一天,錢世雄到時,發現蘇東坡已不能坐起來。

     蘇東坡說:"我得由南方迢迢萬裡,生還中土,十分高興。

    心裏難過的是,歸來之後,始終沒看見子由。

    在雷州海邊分手後,就一直沒得再見一面。

    "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在海外,完成了《論語》、《尚書》、《易經》三書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書託付你。

    把稿本妥為收藏,不要讓人看到。

    三十年之後,會很受人重視。

    " 然後想打開箱子,但是找不到鎖匙。

    錢世雄安慰他說,他的病會好,一時不用急。

    在那一個月裏,錢世雄常去探望。

    蘇東坡最初與最後的喜悅,都是在寫作上。

    他把在南方所寫的詩文拿給錢世雄看時,兩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

    有幾天,他還能寫些小文劄記題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頌》,他把這一篇送給錢世雄,知道他的好友會細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況惡化。

    夜裏發高燒,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覺得身體特別軟弱。

    他分析症狀,相信他的病是來自"熱毒",即一般所謂傳染病。

    他相信隻有讓病毒力儘自消,別無辦法,用各種藥進去幹涉是沒用的。

    他拒絕吃飯,隻喝人參、麥門冬、獲菩熬成的濃湯,感覺到口渴,就飲下少許。

    他寫信給錢世雄說:"莊生聞在有天下,未聞治天下也。

    如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矣。

    "錢世雄給蘇東坡幾種據說頗有奇效的藥,但是蘇東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蘇東坡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說:"我平生未嘗為惡,自信不會進地獄。

    "他告訴他們不用擔心,囑咐他們說:子由要給他寫墓誌銘,他要與妻子合葬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

    幾天之後,他似乎有點起色,教兩個小兒子扶他由床上坐起,扶著走了幾步。

    但是覺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復已然絕望,他在杭州期間的老友之一維琳方丈,前來探望,一直陪伴著他。

    雖然蘇東坡不能坐起來,他願讓方丈在他屋裏,以便說話。

    二十六日,他寫了最後一首詩。

    方丈一直和他談論今生與來生,勸他念幾首謁語。

    蘇東坡笑了笑,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死了。

     他說:"鳩摩羅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鳩摩羅什為印度高僧,在漢末來中國,獨力將印度佛經三百卷左右譯成中文。

    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國和日本的佛法即屬於此一派。

    鳩摩羅什行將去世之時,有幾個由天竺同來的僧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語。

    縱然這樣念,但是鳩摩羅什病況轉惡,不久死去。

    蘇東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後秦書》中,讀過他的傳,還依然記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覺氣短。

    根據風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塊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

    這時全家都在屋裏。

    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裏說:"現在,要想來生!" 蘇東坡輕聲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錢世雄這時站在一旁,對蘇東坡說:"現在,你最好還是要做如是想。

    "蘇東坡最後的話是:"勉強想就錯了。

    "這是他的道教道理。

    解脫之道在於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兒子邁走上前去請示遺教,但是一言未發,蘇東坡便去了。

    享年六十四歲。

    半月之前,他曾寫給維琳方丈說:"嶺南萬裡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細故爾,無隻道者。

    "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蘇東坡畢生坎坷多好。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問伯夷叔齊二大先賢,他二人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

    弟子問孔夫子,"這些大賢人臨死之時,有無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蘇東坡今生的浩然之氣用盡。

    人的生活也就是心靈的生活,這種力量形成人的事業人品,與生面俱來,由生活中之遭遇而顯示其形態。

    正如蘇東坡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說:"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

    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

    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 在讀《蘇東坡傳》時,我們一直在追隨觀察一個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偉人生活,這種思想與心靈,不過在這個人間世上偶然呈形,曇花一現而已。

    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隻是一個記憶。

    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