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赤壁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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譽,皆此類也。

    " 蘇東坡這種解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遂表現在他的寫作上。

    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

    倘若哲學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

    在動物之中,據我所知,隻有人猿能笑,不過即使我們承認此一說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隻有人能嘲笑自己。

    我不知道我們能否稱此種笑為神性的笑。

    倘若希臘奧林匹亞聖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錯誤,也有人具有的弱點,他們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

    但是基督教的神與天使,則絕不會如此,因為他們太完美了。

    我想,若把自我嘲笑這種能力稱之為淪落的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該不是溢美之詞吧。

     在蘇東坡完全鬆弛下來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時,他所寫的隨筆雜記,就具有此種醇甜的詼諧美。

    他開始在他的隨筆裏寫很多漫談偶記,既無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卻成了最為人喜愛的作品。

    他寫了一篇文字,說自己的貧窮,又說到他門人的貧窮。

    他說:"馬夢得與餘同歲月生,少僕八日。

    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

    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另有一篇隨筆,是兩個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

    一雲:"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

    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

    "另一則雲:"我則異於是。

    當吃了又吃,何暇複睡耶?" 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

    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性,藉此以窺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難事了。

    蘇東坡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賦予不朽的藝術形式,而使之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

    他現在所過的流浪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

    他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精的作品。

    一首詞《赤壁懷古》,調寄《浪淘沙》,也以《大江東去》著稱;兩篇月夜泛舟的《前後赤壁賦》;一篇《承天寺夜遊》。

    單以能寫出這些絕世妙文,仇家因羨生妒,把他關入監獄也不無道理。

    赤壁夜遊是用賦體寫的,也可以說是描寫性的散文詩,有固定的節奏與較為寬泛的音韻。

    蘇東坡完全是運用語調和氣氛。

    這兩篇賦之出名不無緣故,絕非別人的文章可比,因為隻用寥寥數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覺道出,同時把人在這個紅塵生活裏可享受的大自然豐厚的賜與表明。

    在這兩篇賦裏,即便不押韻,即便隻憑文字巧妙的運用,詩人已經確立了一種情調,不管以前已然讀過十遍百遍,對讀者還會產生催眠的作用。

    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現得正像中國的山水畫。

    在山水畫裏,山水的細微處不易看出,因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這時兩個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閃亮的江流上的小舟裏。

    由那一刹那起,讀者就失落在那種氣氛中了。

     蘇東坡正和同鄉道人楊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

    清風在江面上緩緩吹來,水面平靜無波。

    東坡與朋友慢慢喝酒吟詩。

    不久,明月一輪出現於東山之上,徘徊於北鬥星與天牛星之間。

    白霧籠罩江面,水光與霧氣相接。

    二人坐在小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隻覺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霧中行,任其漂流,隨意所之。

    二人開始歌唱,手拍船舷為節拍。

    唱出了: 桂掉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東坡的朋友善吹蕭,開始吹起來,東坡哼著歌唱,蕭聲奇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細若遊絲,最後消失於空氣之中。

    另一個船上的寡婦竟聞之而泣,水中的魚也為之感動。

     蘇東坡也為蕭聲所動,問朋友何以蕭聲如此之悲。

    朋友告訴他:"你還記得在赤壁發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場水戰在此爆發,決定了三國蜀魏吳的命運。

    難道蘇東坡不能想像曹操的戰船,真是帆牆如林,自江陵順流而下嗎?曹操也是個詩人。

    難道東坡不記得曹操夜間作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詩句嗎?朋友又向東坡說:"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無拘束,駕一葉之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時之樂。

    我們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蠅,滄海中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