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詩人、名妓、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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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天才怪詩人的閒談趣語又加多了。

     在那些名人軼事中,有一本是關於蘇東坡和他那喜愛尋歡取樂的朋友佛印的故事。

    那時節,蘇東坡對佛學還沒有認真研究,在他四十歲以後,在黃州時,他才精研佛學。

    黃州的幾個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後來他在靖江、金陵、廬山,又交了些和尚朋友。

    那些人中,至少有兩個——惠勤和參寥,是詩人學者,頗為人所尊敬。

    由那些隨筆軼聞上看,佛印並不算重要。

    但是佛印是以風流瀟灑出名的,而且在一般通俗說部裏,佛印比參寥更常為人提到是蘇東坡的朋友。

     佛印根本並不打算出家為僧,並且他出身富有之家。

    根據一個荒唐故事,他的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親。

    顯然他母親是個放蕩不羈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個丈夫各生過一個兒子,在當年是不可多見的。

    在皇帝對佛教徒賜予接見,以示對佛教抱有好感時,蘇東坡就把此人推薦上去。

    佛印在皇帝駕前力陳對佛教的虔誠信仰。

    皇帝一看,此人頎長英俊,面容不俗,說他若肯出家為僧,慨允賜他一個度碟。

    佛印當時進退兩難,隻好答應出家。

    他在黃州時,常在一隊僕從侍奉之下,乘騾出遊,與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萬八千裡了。

     佛印富有機智捷才。

    在他和蘇東坡有點兒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個是這樣的,蘇東坡一天和佛印去遊一座寺院,進了前殿,他倆看見兩個面貌猙獰可怕的巨大金剛像——一般認為能伏怪降魔,放在門口當然是把守大門的。

     蘇東坡問:"這兩尊佛,哪一個重要?" 佛印回答:"當然是拳頭大的那個。

    " 到了內殿,他倆看見觀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蘇東坡問:"觀音自己是佛,還數手裏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嗅,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樣禱告求佛呀。

    " 蘇東坡又問:"她向誰禱告?" "向她自己禱告。

    " 東坡又問:"這是何故?她是觀音菩薩,為什麼向自己禱告?" 佛印說:"你知道,求人難,求人不如求己呀!" 他倆又看見佛桌上有一本禱告用的佛經。

    蘇東坡看見有一條禱告文句: 咒咀諸毒藥,願借觀音力, 存心害人者,自己遭毒斃。

     蘇東坡說:"這荒唐!佛心慈悲,怎肯移害某甲之心去害某乙,若真如此,佛便不慈悲了。

    " 他請準改正此一禱告文句,提筆刪改如下: 咒咀諸毒藥,願借觀音力。

     害人與對方,兩家都無事。

     在蘇東坡與佛印富有譏諷妙語的對話中,大都是雙關語,難以譯成另一國文字,不過下面有一條: "鳥"這個字有一個意思,在中國俚語中頗為不雅。

    蘇東坡想用此一字開佛印的玩笑。

    蘇東坡說:"古代詩人常將僧與鳥在詩中相對。

    舉例說吧: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

    還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我佩服古人以僧對鳥的聰明。

    " 佛印說:"這就是我為何以僧的身份與汝相對而坐的理由了。

    " 這些軼事中總是說這位和尚鬥智勝過了蘇東坡這位詩人。

    我疑心這些故事都是佛印自己編的。

     根據現在可知的記載,中國的娼妓制度,創始于戰國的管仲,他訂這種辦法作為士兵的康樂活動。

    甚至在蘇東坡時代,還有官妓,當然另有私娼。

    但是中國卻有一種特殊的傳統發展出來,就是出現了一種高級的"名妓",與普通的娼妓大為不同,她們在中國文學史上嶄露頭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詩人,有些與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

    她們這一階層,與中國歌曲音樂史的發展,及詩歌形式的變化,密不可分。

    中國詩歌經文人亦步亦趨呆闆生硬的模仿一段時期之後,詩歌已成了一連串的陳詞濫語,這時往往是這種名妓創一種新形式,再賦予詩蓬勃的新生命。

    可以說音樂與詩歌是她們的特殊領域。

    因為演奏樂器與歌唱都受閨閻良家女子所歧視,原因是那些歌詞都離不開愛與情,認為對情竇初開的少女有害,結果音樂歌舞便完全由歌妓保存流傳下來。

     在蘇東坡時代的生活裏,酒筵公務之間與歌妓相往還,是官場生活的一部分。

    和蘇格拉底時代名女人阿西巴西亞參加男人的宴會相比,也沒有什麼丟臉的。

    歌妓在酒席間招待,為客人斟酒,為大家唱歌。

    她們之中有不少頗有天賦,那些會讀書寫作擅長歌舞的,多為文人學者所羅緻。

    因為當時女人不得參與男人的社交活動,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隻好向那些職業性的才女群中去尋求快樂。

    有時,那種調情挑逗卻是純真無邪,也不過是戲謔而已,倒有幾分像現在的夜總會的氣氛。

    歌妓唱的都是談情說愛的歌曲,或輕鬆,或世故,或系癡情苦戀,或系假義虛情,但暗示雲雨之情,或明言魚水之歡。

    高等名妓也頗似現代夜總會的歌女藝人,因為芳心誰屬,可以自由選擇,有些竟有不尋常的成就。

    宋徽宗微服出宮,夜訪名妓李師師家。

    總之,當時對妓女的看法,遠較今日輕鬆。

    美國曼哈坦的詩人今日不為歌女寫詩,至少不肯公然出版,可是當日杭州的詩人則為歌女公然寫詩。

    即使是頗負眾望的正人君子,為某名妓寫詩相贈也是尋常事。

    在那個時代,不但韓琦、歐陽修曾留下有關妓女的詩,甚至端肅嚴謹的宰相如範仲淹、司馬光諸先賢,也曾寫有此類情詩。

    再甚至精忠愛國的民族英雄嶽飛,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寫詩贈予歌妓。

     隻有嚴以律己的道學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於基督教的"敬畏上帝",隻有這等人才特別反對。

    他們有一套更為嚴厲的道德規範,對淫邪特別敬而遠之。

    道學家程頤——蘇東坡的政敵,在哲宗皇帝才十二歲時,他就警告皇帝提防女人淫邪的誘惑。

    這位年輕皇帝竟那麼厭惡這種警告,到他十八歲時,隻有一個女人就把他說服了,使他相信那個女人是對的,而那位道學家是錯的。

    有一次,程頤的一個學生寫了兩行詩,論"夢魂出竅",在夢中去找女人,程頤大慌,喊道:"鬼話!鬼話!"大儒朱熹也是深深畏懼女人的誘惑,正人君子胡桂十年放逐,遇赦歸來,寫了兩行詩:"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徽渦。

    "朱熹在感歎之下寫出了一首七絕: 十年江海一身輕,三對梨渦卻有情。

     世路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

     正相反,蘇東坡對性持較為詼諧的看法。

    在他著的《東坡志林》裏,他在黃州時曾寫有下列文字: 昨日太守唐君來,通判張公規邀餘出遊安國寺。

    座本論調氣養生之事。

    餘雲:"皆不足道,難在去欲。

    "張雲:"蘇子卿吃雪吹氈,蹈背出血,無一語稍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

    而況洞房給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眾客皆大笑。

    餘愛其語有理,故記之。

     蘇東坡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參與,決不躲避。

    十之八九歌妓求詩之時,他毫不遲疑,即提筆寫在披肩上或紈肩上。

    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蘇東坡寫了有關女人的抒情詩,但從來不寫像他朋友黃庭堅寫的那種豔詩。

     宋朝的歌妓使一種詩的新形式流行起來,那就是詞。

    蘇東坡不但精通此道,而且把前此專供談情說愛的詞,變成表達胸懷感想的文學形式。

    他的詞中最好的是《赤壁懷古》(調寄"念奴嬌"),對三國英雄人物發思古之幽情。

    李白、杜甫早于蘇東坡三百餘年,使絕句和律詩成為詩體之正宗,多少傑出的詩人爭相模仿。

    但是律詩,每句五言或七言,中間兩副對子,已經陳腐。

    詩人都想有所創新。

    但是觀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