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安石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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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生活的。

    政府在妥為照顧人民的焦慮之下,這個新政權必須確知人民做些什麼,有些什麼。

    也像其他集體制度一樣,這個新政權也認為缺少了特務人員是不能統治的。

    因而其特務制度在神宗熙寧五年(一0七二)成立,幸而蘇東坡已經離開京都了。

    這個新政權若不把禦史台(相當於現代的報章雜誌界)控制住,而以甘心效忠的同黨手下人填滿,這個新政權也是無法發揮效能的。

    王安石也覺得有控制學者文人的思想觀念之必要。

    他以前像王莽,往後則像希特勒,因為他一遇到別人反對,則暴跳如雷——現代的精神病學家,大概會把他列為患有妄想狂的人。

     顯出王安石的妄想狂性格,以及所有歷史家和批評家共同認為他一個不可饒恕的行為,倒不是他的政治社會的冒險改革,而是他自命為經典的唯一解釋人一事。

    他也像王莽那樣竄改古籍,所以王安石也寫他自己的《三經新義》,使之成為思想的官定標準,用以代替所有過去經典的名家疏解。

    以一個學者而論,王安石還算不錯,但還不足以把鄭康成、馬融、陸德明等鴻儒取而代之。

    他此種行為,既是官權的濫用,又是對學術的污辱。

    中國科舉考試,一般都是以經書的一段為題,而應考者的發揮題意也要依據經書。

    這個王氏新制度的建立,就是說國內的考生必須在每個題義上,要研究並且吸收王安石所說的話,自為政之道、佛教色彩的儒學,一直到"鵪"、"果"、"雉"等字的語源。

    蘇東坡離開京都之後,一次在地方考試時監考,曾寫過一首詩,表示對考生試卷上所表現的思想觀念之呆闆雷同的厭惡感。

     王安石的《三經新義》也和他的語言學一樣,往往帶有佛教思想,新思想創見多,而學術根基淺。

    但是他卻相信,在解釋古籍的思想和政治觀念時,他之認為如何就必然如何。

    他的《三經新義》糟不可言,他死之後就完全為人所遺忘,而且也一本無存了。

    可是在他當權之時,則是科舉考生人人所必讀的經典;考生的意見如與宰相的見解小有出入,便因之落第而有餘。

    最為人所厭恨者,是此《三經新義》是在兩年之內倉促編成的;此書之正式開始編纂是在神宗熙寧六年(一O七三)三月,由他的小兒子和一個政治走狗幫助之下編成,後兩年出版。

    這本急就章,就定為儒家思想的標準疏解,但每逢王安石對疏解有所改變,為應天下考生之需,新版本立即出現。

    考生人人知道,他們的前途是全系於能做這個修正本的應聲蟲與否而定。

     這裏不討論王安石學問如何,蘇東坡覺得實在難以容忍,因為蘇東坡的學問勝過他實在太多。

    不過現在也可以提一提,王安石的字源學之荒唐可笑,簡直跟外行人一樣。

    在他的《三經新義》之外,在當代學人之中,大家最憤怒的事,就是王安石所引起的討論字源學的怪風氣。

    他的字源學,隻是字的結構與來源的研究,不是用比較方法,而是憑個人的幻想。

    王安石相信這是獨得之秘,是對學術上不朽的貢獻,至老年時猶苦研不輟,成書二十五卷。

    西方的學者會瞭解,一旦學者任憑想像力縱情馳騁而不予以科學方法的限制,就是不用漢人的說經與清儒的樸學方法,那他寫二十五卷字源學真是易如反掌的事。

    若施用幻想,則這部《幻想字源學》一天可寫十部。

    像王安石這樣研究一個字構成的各種理由,為什麼一個字由某些偏旁組織起來就表示某種意義,那倒是容易而有趣。

    王安石的字源說有五十條左右流傳下來,都是供茶餘酒後的笑談。

    蘇東坡和王安石之間的許多笑話,都是以此等語源學為關鍵的。

     蘇東坡喜用"反證論法"。

    中文裏有一個"鳩"字,是"九""鳥"合成。

    顯然"九"字是表音。

    王安石不管語音學的道理,隻想從意義上找點趣談。

    一天,蘇東坡和他閒談時,忽然問王安石:"可是,為什麼鳩字由九鳥二字合成呢?"王安石語塞。

    蘇東坡說:"我能告訴你為什麼。

    詩經上有: 鳴鳩在桑,其子七兮。

    七隻小鳥加上父母兩個,不是九個嗎?" "波"字是由"水"加"皮"而成,皮此一偏旁表音。

    這個"波"字觸動了王安石豐富的想像,他說"波"者"水"之"皮"也。

    一天蘇東坡遇見他,向他戲德道:"波若是水之皮,則滑就是水之骨了。

    "王安石違反中國字構成的基本原則。

    有時他割裂字根為二,再另與一個部首相接,像"富"字一例,真會使語言學家啼笑皆非的。

     有些中國後代的學者,在西方集體主義的觀點上看,打算為王安石洗刷歷史上的污點,說他的觀念基本上符合現代的社會主義,打算這樣恢復他的名譽。

    在為王安石辯護的學者之中,中國現代一個偉大的學者梁啟超,便是其一。

    主張王安石的社會主義觀念為是為非,自無不可,但是他那社會主義的政權必須憑其政績去判斷才是。

    事實是,王安石使國家的壟斷,取私人的壟斷而代之,弄得小生意人失業;農人在無力付強迫的青苗貸款和利息之下,賣妻兒而逃亡,為他擔保的鄰居,或與之共同逃亡,或把財產典賣。

    縣鎮監獄有人滿之患,每一縣政府都有查封的抵押品和沒收的財產,法廳也訟案充斥。

    朝廷這樣失政之下,即使沒有外族侵入,任何朝代也會滅亡的。

    在神宗熙寧七年(一0七四),一道聖旨說商業停頓,百姓失業;過了兩年,另一道聖旨停止了青苗貸款,其中說很多百姓因無力歸還貸款而遭監禁鞭答。

    在哲宗元佑五年(一0九0),已是二十年左右之後,蘇東坡在設法挽救鄉間的經濟破產,請求政府歸還沒收的財產,寬免貧民的欠債,他的奏摺中說: ……藉納拘收產業,除已有人承買交業外,並特給還未足者,許貼納收贖,仍不限年,四方聞之,莫不鼓舞歌詠……以謂"某等自失業以來,父母妻子離散,轉在溝壑,久無所歸"。

    臣即看詳元初立法,本為興置市易以來,凡異時民間生財自養之道,一切收之公上。

    小民既無他業,不免與官中首尾膠固,以至供通物產,召保立限,增價出息,賒貸轉變,以苟趨目前之急。

    及至限滿,不能填償,又理一重息罰。

    歲月益久,遺欠愈多。

    科決監銅,以逮妻季。

     在實行新法的前幾年,王安石還能把慘況巧為掩飾,使神宗不明真相,堅稱他的土地政策頗獲農民支持,將一個極權政治渲染成民主政治,那種巧立名目,令人覺得猶如今日一樣。

    那時,也和現在一樣,人民對一個政權是否愛戴,隻有在那個政權失勢之後才能知道。

    皇帝誠心要明白真相,自己派人去察訪。

    但是太監和那些詭詐的調查官吏,知道皇帝贊成變法,於是總是向皇帝報告百姓喜愛新政,說稅吏一到,人民歡呼,若照預先佈置好的歡迎會的情況說,這話當然不錯。

    王安石在當政數年之後,可怕的情況終於在皇帝駕前洩露出來,是經由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廷門吏的幾幅畫,皇帝才知道的。

     那個皇宮的門吏名叫鄭俠,他看見成群的農民從東北逃到京都,充塞在街道之上。

    他知道繪畫比文章力量更大,他心想畫幾幅災民圖呈獻給皇上。

    一幅難民圖上畫的是農民身上一半裸露,忍受著饑餓,在狂風暴雨使人無法睜眼之下,在陽關大道上掙紮跋涉。

    另一幅畫上是半裸的男女正在吃草根樹皮,還有別人帶著鐵鏈,扛著瓦磚薪柴去賣了繳稅。

    皇帝一見,掉下淚來。

    這次出奇的獻圖(容後再敘),繼之以驚人的警星出現,中嶽嵩山崩陷,神宗才廢止了多項王安石的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