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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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我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複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之。

    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於此者也。

    "蘇東坡的文字使當代人的感受,亦複如此。

    歐陽修說每逢他收到蘇東坡新寫的一篇文章,他就歡樂終日。

    宋神宗的一位侍臣告訴人說,每逢皇帝陛下舉著不食時,必然是正在看蘇東坡的文章。

    即便在蘇東坡貶謫在外時,隻要有他的一首新作的詩到達宮中,神宗皇帝必當諸大臣之面感歎讚美之。

    但是皇上對蘇東坡的感歎讚美就正使某些大臣害怕,必使神宗在世一日,使蘇東坡一直流放在外,不能回朝。

     有一次,蘇東坡寫文章力辯文章本身使人感到快樂的力量,就是文學本身的報酬。

    他在世的最後一年,有時他曾想拋棄筆墨根本不再寫作,因為他一輩子都是以筆買禍。

    他在給劉行的回信中說:"端窮困,本坐文字。

    蓋願到形去皮而不可得者。

    然幼子過文更奇。

    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

    如此知文章如金玉珠具,未易鄙棄也。

    "作者自由創作時,能自得其樂,讀者閱讀時,也覺愉悅歡喜,文學存在人間,也就大有道理了。

     蘇東坡天賦的才氣,特別豐厚,可以說是衝破任何界限而不知其所止。

    他寫詩永遠清新,不像王安石的詩偶爾才達到完美的境界。

    蘇詩無須乎獲得那樣完美。

    別的詩人作詩限於詩的詞藻,要選用一般傳統的詩的題材,而蘇東坡寫詩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內按摩筋骨亦可入詩,俚語俗句用於詩中,亦可聽來入妙。

    往往是他在作詩時所能獨到而別的詩人之所不能處,才使他的同道嘆服。

    他對文學上主要的貢獻,是在從前專限於描寫閨怨相思的詞上,開擴其領域,可以談道談禪,談人生哲理,而且在冒極大之危險在幾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成功了。

    因為他經常必須在飯後當眾做詩,通常他比別人寫起來快,也寫得好。

    他的思想比別人清新,類比典故也比別人用得恰當。

    有一次在黃州為他送行的筵席上,一個歌妓走到他面前,求他在她的披肩上題詩,但是蘇東坡從來沒聽說有此一歌妓。

    立即吩咐她研墨,拿筆立即開頭寫道: 東坡四年黃州住, 何事無言及李淇。

    至此停下,接著與朋友說話。

    在座的人以為這是很平淡無味的起頭,而且僅僅兩句,全詩尚未完稿。

    東坡繼續吃飯談笑。

    李琪上前求他把詩寫完。

    東坡又拿起筆來,將此首七絕的後兩句一揮而就: 卻似西川杜工部, 海棠雖好不吟詩。

     此詩音韻諧和,猶如一粒小寶石,有輕靈自然之美。

    對李琪的恭維恰到好處,因而使此一黃州歌妓的芳名也永垂不朽了。

    中國詩的韻律很嚴,在用典故時需要高度的技巧,在和別人的詩時,也要用同樣的字,押同樣的韻。

    不知何故、蘇詩的韻,總比別人的用韻自然,並且他的用典,經仔細看來,含義更深。

    在寫散文時,他筆力所及,至為廣闊,自莊嚴純正的古文風格,至輕鬆曼妙叩人心弦的小品,無所不能,各臻其妙。

    東坡之以大家稱,不無故也。

     因此之故,蘇東坡在中國是主要的詩人和散文家,而且他也是第一流的畫家、書家,善談吐,遊蹤甚廣。

    天生聰慧,對佛理一觸即通,因此,常與僧人往還,他也是第一個將佛理入詩的。

    他曾猜測月亮上的黑斑是山的陰影。

    他在中國繪畫上創出了新門派,那就是文人畫,而使中國藝術增加了獨特的優點。

    他也曾開鑿湖泊河道,治水築堤。

    他自己尋找草藥,在中國醫學上他也是公認的權威。

    他也涉獵煉丹術,直到臨去世之前,他還對尋求長生不死之藥極感興趣。

    他曾對神懇求,與妖魔爭辯,而且有時他居然獲勝。

    他想攫取宇宙間的奧秘,不幸未竟全功,隻成功了一半,乃一笑而逝。

     倘若不嫌"民主"一詞今日用得太俗濫的話,我們可以說蘇東坡是一個極講民主精神的人,因為他與各行各業都有來往,帝王、詩人、公卿、隱士、藥師、酒館主人、不識字的農婦。

    他的至交是詩僧、無名的道士,還有比他更貧窮的人。

    他也喜愛官宦的榮耀,可是每當他混跡人群之中而無人認識他時,他卻最為快樂。

    他為杭州、廣州興辦水利。

    建立孤兒院與醫院,創監獄醫師制度,嚴禁殺嬰。

    在王安石新法的社會改革所留下的惡果遺患之中,他隻手全力從事救濟饑荒,不惜向掣肘刁難的官場抗爭。

    當時似乎是隻有他一個人關心那千裡荒旱,流離餓浮。

    他一直為百姓而抗拒朝廷,為寬免貧民的欠債而向朝廷懇求,必至成功而後已。

    他隻求獨行其是,一切付之悠悠。

    今天我們確實可以說,他是具有現代精神的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