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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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

    畫畫,唱歌,作詩,交朋友,旅行,甚至開玩笑,捉弄人……沒有一樣事情我感興趣的,我覺得我還不如死了。

    ” 楊太太凝視着女兒,她一向承認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個孩子,不知道她的意願,不知道她的思想,也不知道她的心理。

     可是,現在,面對着這張年輕的、悲哀的、可憐兮兮的面龐,她忽然覺得自己那幺了解她,了解得幾乎可以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

     “羽裳,”她低聲說,在女兒的床沿上坐了下來。

    “你和歐世澈在一起不開心嗎?” “不是歐世澈,與歐世澈毫無關系!”羽裳有些暴躁的說:“他已經用盡方法來讨我的歡心了。

    ” “那幺,”楊太太慢吞吞的說:“是為了俞慕槐了?對嗎?這就是你的病根了。

    ” 楊羽裳靜靜的仰躺着,靜靜的望着她的母親。

    她并沒有因為母親吐出“俞慕槐”這三個字而驚奇,也沒有發怒,她安靜得出奇,安靜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

     “是的,俞慕槐。

    ”她承認的說:“我想不出用什幺方法可以殺掉他!” “你那樣恨他嗎?”楊太太問。

     “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殺了他!” “因為他沒有像歐世澈那樣來讨你歡心嗎?因為他沒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樣臣服在你腳下嗎?因為他沒有像個小羊般忍受你的播弄嗎?還是因為──他和你一樣倔強,一樣任性,一樣自負。

    你拿他竟無可奈何?” “哦,媽媽!”楊羽裳驚喊:“你以為我希奇他的感情?你以為我愛上了他?” “你不是嗎?”楊太太清晰的反問,目光深深的盯着女兒。

     “羽裳,”她歎息的說:“媽媽或者不是個好媽媽,媽媽或者不能深入的了解你,幫助你,使你快樂。

    但是,媽媽畢竟比你多活了這幺多年,多了這幺多經驗,我想,我了解愛情!羽裳,媽媽也是過來人哪!” 楊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視着母親。

     “我雖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間,是怎幺一筆帳,”楊太太繼續說:“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來論,都是你不好,羽裳。

    你欺侮他,你戲弄他,你忽略了他是個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驕傲與自尊哪!” “媽媽!”楊羽裳惱怒的喊:“你隻知道我戲弄他,你不知道他也戲弄我嗎?那天晚上,他約我出去散步,我對他是真心真意的,你知道他對我說些什幺?……” “不用告訴我,”楊太太說:“我可以猜到。

    羽裳,你先捉弄他,他再報複你。

    你們像兩隻冬天的刺猥,離開了都覺得冷,靠在一塊兒又彼此刺得疼。

    事實上,你們相愛,你們痛苦,卻誰也不肯讓一步!” “媽媽!”楊羽裳驚愕的怪叫着。

    “你竟然認為我和他相愛嗎?” “不是嗎?”楊太太再反問了一句。

    “如果他不愛你,今天早上就不會到我們家來受氣了。

    ” “他來受氣還是來氣我?”楊羽裳大叫:“他根本是存心來侮辱我的!” “羽裳,你需要平靜一些,客觀一些。

    他今天早上來的時候,據秀枝說,是興緻沖沖的,一進門就找你,所以,他是為你來的。

    但他在客廳裡碰到了歐世澈,你假若聰明點,就會知道情敵見面後的不自在。

    世澈又表現出一副和你熟不拘禮的态度來,這已夠打擊他了,而你還偏偏服裝不整的和歐世澈跑出來,你想想,羽裳,如果你是他,你會怎樣呢?” 楊羽裳呆了,從床上坐起身來,她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微側着頭,深思的看着母親。

    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眼睛裡逐漸閃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

     “再說,羽裳,如果他不愛你,他怎幺會生那樣大的氣呢?你知道,羽裳,今天早上的情形,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誤會你和歐世澈已經好得不得了了!” “我能怎幺樣呢?”楊羽裳煩惱的叫:“難道要我打鑼打鼓的告訴他,我和歐世澈隻是普通朋友,根本沒有任何關系嗎?” “你不必打鑼打鼓,”楊太太微笑了起來。

    “你隻要壓制一點你的驕傲和你的火氣,你隻要給他機會去表白他的感情。

    羽裳,”楊太太慈愛的撫摸着楊羽裳那滿頭亂發。

    “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女人吧!淘氣任性的時期應該已經過去了。

    女人該有女性的溫柔。

    ” 楊羽裳沉默了。

    半晌,她擡起眼睛來,困惑而迷茫的注視着母親。

     “媽,你為什幺幫俞慕槐說話?你喜歡俞慕槐勝過歐世澈嗎?” 楊太太笑了。

     “他們兩個都是好孩子,都各有長處,也各有短處。

    ”她說:“不過,我喜歡誰根本沒有關系,問題是你喜歡誰。

    你到底喜歡誰呢?羽裳?” 楊羽裳默然不語。

     “我是個很開明的母親,一直都太開明了,我從沒有幹涉過你的事情。

    ”楊太太好溫柔好溫柔的說:“我現在也不幹涉你。

    我隻能提醒你,提醒你所注意不到的事,提醒你所忽略了的事,然後,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

    ”她撫平了她的頭發。

     “你當然知道,歐家已經正式來談過,希望你和歐世澈早些完婚。

    ” “我說過我要嫁他嗎?”楊羽裳困惱的說。

     “你說過的,孩子。

    而且是當着很多人的面,當着俞慕槐的面,你宣布他是你的未婚夫!” “哦,天!”楊羽裳翻了翻眼睛。

    “隻有傻瓜才會把這種話當真!” “隻怕歐世澈和俞慕槐兩個都是傻瓜呢!”楊太太輕笑着說,從床邊站起身來。

    “你仔細的想一想吧,羽裳。

    現在,應該好好的睡一覺了,現在已經……”她看看表:“啊呀,兩點半了!瞧你近來瘦得這副樣子,下巴都越來越尖了。

    每天晚上不睡覺,眼圈都熬黑了。

    唉!”她歎了氣:“提起瘦來,那俞慕槐也瘦得厲害呢!” 轉過身子,她輕悄的走出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把楊羽裳一個人留在那兒發愣。

     很久很久,楊羽裳就那樣坐着,了無睡意。

    她想着早上俞慕槐來訪的神情,回憶着他們間的争執、鬥嘴和翻臉。

    由這個早上,她又追想到那淩晨的散步,再追想到以前的約會,新加坡的相聚,及香港渡輪上的初次邂逅!誰說過?人生是由無數的巧合組成的。

    誰說過?生命的故事就是一連串的偶然。

    她和俞慕槐的相遇相識,不像個難以置信的傳奇嗎?或者,冥冥中有個好神仙,在安排着人生的遇合。

    但是,現在,神仙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剩下來的命運,該是操在自己手裡的。

     或者,這是楊羽裳第一次如此認真的思考。

    也或者,這是楊羽裳由孩子跨進成人的第一步。

    總之,在過了長長的半小時以後,她忽然振作起來了。

    她的心在狂跳着,她的情緒在興奮着,她的臉發着燒,而她的手指,卻神經質的顫抖着。

     深吸了口氣,拿起了電話聽筒,她把那聽筒緊壓在胸口,閉上眼睛,靜默三分鐘-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電話,希望他還沒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睜開眼睛,她鼓足勇氣,撥了俞家的電話号碼。

     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着汗,她的頭腦和胸腔裡都熱烘烘的。

    聽筒中,鈴響了一聲,響了第二聲,響了第三聲……呵,那惱人的聲響,每一響都那樣重重的敲在她的心靈上。

     終于,鈴響停止,有人拿起了聽筒:“喂喂,是哪一位?”對方說。

     呵,是他,是他,是他!謝謝天!她張開嘴,淚水卻沖進了眼眶裡去,她的嘴唇顫抖,發不出絲毫的聲音。

     “喂喂,是誰呀?”俞慕槐的聲音充滿了不耐,他顯然在惱怒與壞脾氣之中。

    “說話呀!喂喂,開什幺玩笑?半夜三更的!見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