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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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更不像了!“那幺,”她笑了,愛嬌的說:“或者我們有緣,是嗎?你覺得我臉熟嗎?俞先生?” “是的,你斷定我們沒見過?”他再緊追一句。

     “我不記得我以前見過你,”她仍然笑着,又自作聰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這樣能幹漂亮的人,我見過一次就一定不會忘記的啦!” 他看不出她有絲毫的僞裝,面前這個女人透明得像個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寫在臉上的──她一定以為他是個到處吃得開的地頭蛇呢! “葉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來半個月,這裡的合同到月底就滿期了。

    哦,俞先生,你跟我們經理熟,幫我打個招呼好嗎?讓他跟我續到下個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謝謝你!” 這就是她答應出來吃飯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訴她他根本和聞經理不熟,但看到她滿臉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說不出口了,隻得點點頭,敷衍的說:“我幫你說說看!” 葉馨欣然的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心,十分由衷,舉起茶杯,她說:“我以茶當酒,敬你,也先謝謝你!” “别忙,”他微笑的說:“還不知道成不成呢!” “你去說,一定成!你們新聞界的人,誰會不買帳呢!”葉馨甜甜的笑着。

    他開始覺得,她那笑容中也頗有動人的地方。

     新聞界!真奇怪,她以為新聞界的人是什幺?是無所不會,無所不能的嗎? “哎,俞先生,你别笑我,”葉馨看着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垂下頭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說老實話,我不是什幺大牌歌星,沒有人捧我,我長得不好看嘛!” “哪裡,葉小姐别客氣了。

    ” “真的。

    ”她說,臉紅了。

    不知怎的,她那套虛僞的應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實的瑟縮與傷感來。

    “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會笑話我的。

    我告訴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長得也不漂亮,幹唱歌這一行我也是沒辦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遲疑的說:“你不會愛聽吧?” “為什幺不愛聽呢?”他立刻說:“你家怎幺?” “我家庭環境不太好。

    ”她低聲說:“我爸爸隻會喝酒,我媽媽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錢,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經拖了十多年了。

    我有個哥哥,在馬尼拉……你知道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壞朋友,三年前,他們說他殺了人,把他關起來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會笑我吧?” 他搖搖頭,誠懇的望着她。

    他開始發現在這張脂粉掩蓋下的、永遠帶着笑容的面龐後面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淚影!人生,是怎樣的複雜呵! “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問。

     “是的,那時我才十七歲,”她勉強的笑了笑:“我什幺都不會,又沒念幾年書,隻跟着收音機裡學了點流行歌曲,就這樣唱起歌來了。

    ”她笑着,有些兒蒼涼:“可是,唱歌這行也不簡單,要有真本領,要漂亮,還要會交際,會應酬,我呢,”她的臉又紅了。

    “我一直紅不起來!不瞞你說,馬尼拉實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來打天下的!” “現在已經不錯了,××夜總會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說。

     “就怕──就怕唱不長。

    ” “我懂了,”他點點頭。

    “我一定幫你去說。

    ” “謝謝你。

    ”她再輕聲說了句,仍然微笑着。

    俞慕槐卻在這笑容中讀出了太多的凄涼。

    經過這篇談話,再在這明亮的光線下看她,他已經肯定她不是那隻海鷗了。

    這是另一隻海鷗,另一隻在風雨中尋找着方向的海鷗。

    她和那個少女雖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舉止上卻有着太多的不同。

     “吃點東西吧,葉小姐,瞧,盡顧着說話,你都沒吃什幺,這蝦餃一涼就不好吃了!” 葉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着:“怕發胖。

    ” “你很苗條呀!”他說。

     她笑了。

    他發現她是那種非常容易接受贊美的人。

    到底是在風塵中處慣了,她已無法抹去性格中的虛榮。

    但是,在這篇坦白的談話之後,她和他之間的那份陌生感卻消除了。

    她顯然已把他引為知己,很單純的信賴了他。

    而他呢,也決不像昨晚那樣對她不滿了。

    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隻“海鷗”的影子,因為兩隻“海鷗”不能重疊成一個而生氣。

     今天呢,他認清了這一點,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輪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種眼光來欣賞她了,同時,也能原諒她身上的一些小缺點了。

     “俞先生,台灣好玩嗎?” “很好玩,”他微笑的說:“去過台灣沒有?” “沒有,我真想去。

    ”她向往的說。

     “你說話倒有些像台灣人,”他笑着。

    “我是說,有些台灣腔。

    ” “是嗎?”她驚奇的。

    “我是閩南人。

    在家都說閩南話……”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說:“俞先生别笑我,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不像那些從台灣來的小姐,說話都好好聽。

    那位歌舞團的張莺,每次聽到我講話就笑,她費了好大力氣來教我說北平話,什幺‘一點兒’、‘小妞兒’、‘沒勁兒,……我把舌頭都繞酸了,還是說不好。

    ”“你可以學好。

    ”他說,想起她那個“待會兒”,不禁失笑了。

    “你笑什幺?”她敏感的問:“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調的。

    ”說着,她自己也笑起來了。

    “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

    ”他說。

    天哪,就為了那個“待會兒”,他竟逼着她去唱了支《海鷗》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現得像個神經病了!“張莺說,可以介紹我到台灣去登台。

    ”沒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顧自的說:“你覺得有希望嗎?”“當然有希望。

    ”“如果我去台灣唱歌,你會來聽我唱嗎?”“一定來!”她高興的笑了,好象她到台灣去唱歌已成為事實似的。

    俞慕槐看着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陣悲哀,他知道,她不會在台灣的歌壇上竄紅的,而且,台灣可能根本沒有地方願意聘請她,她畢竟不是個頂兒尖兒的材料。

    但是,她卻那樣充滿了希望,那樣興奮。

    人,誰不會做夢呢?何況她那小小的肩膀上,還背負着整個家庭的重擔,這是個可憐的、悲劇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還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幺,卻在那兒渾渾噩噩的自我陶醉呢!“俞先生,你還有多久回台灣?”“大概一個星期吧!”“那幺快!”她感歎了一聲,流露出一份頗為真摯的惋惜。

    “你不忙的時候,找我好嗎?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沒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

    ”“你對新加坡很熟嗎?”她搖搖頭。

    “那幺,我們可以一起來觀光觀光新加坡!”他忽然興趣來了。

    “為什幺我們要待在這兒浪費時間呢?你聽說過飛禽公園嗎?”“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

    ”“我們何不現在就去呢?”于是,他們去了飛禽公園。

    俞慕槐無法解釋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會跟這個葉馨玩在一塊兒的?但是,在接連下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幾乎每天和葉馨見面。

    他們玩遍了新加坡的名勝,飛禽公園、植物園、虎豹别墅……也一起看過電影,喝過咖啡。

    這個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個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豈不奇怪?難怪王建章他們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

    事實上,俞慕槐和葉馨之間,卻平淡得什幺都沒有。

    葉馨和他的距離畢竟太遠,她根本無法深入他的内心。

    俞慕槐主要是欣賞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與虛榮。

    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談得并不多,隻是彼此作個伴,葉馨似乎是個不太喜歡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對俞慕槐的評語就是:“你真是個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為什幺這樣說,是因為他對她保持的君子風度嗎?還是因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壞了?總之,在這句簡單的話裡,他卻聽出了她的許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問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問她。

    他知道她雖無知,雖膚淺,卻也有着自尊與驕傲,因為,有次,當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環境時,她卻把話題掉開了,他看出她臉上的烏雲,知道實際情況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

    尤其,當他連續聽過她幾次歌,發現她一共隻有那幺兩套登台服裝以後,他就對她更加憐惜了。

    這種憐惜、同情與了解的情緒決不是愛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