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年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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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約每畝三石,花約八十斤。

    又有花溝豆等,紫蘇、芝麻,皆我愛之物。

    柴火又便,從此住起。

    四月,本府吳提督謀反,殺死楊海防(按:松江府海防同知楊之易,應山人)、方理刑(按:松江府推官方重朗,臨清人),其時天下初定,人心不一。

    吳提督名著,陝西人,統兵來守蘇、松等府地方,用心腹部将戴輔公、李奎等謀,招結湖泖諸寇為黨援,約定海内賊舡為救應,同時起兵。

    設法糧草,乃遍地訪拿富戶,俱要助饷,名曰“拔富”。

    稍有遲延,性命頃刻。

    此時因唐姑夫亦在軍門,做聽用官,故餘常到府中去看見。

    駐紮衙門在府後朱宦大宅内,今為婁縣者是也。

    周圍鐵桶把守,白日尚且提鈴喝号,裡邊天井上用木栅遮架,裝釘堅固,恐防奸細行刺。

    出入标下諸官,俱遍體錦繡,威靈赫奕,大聲章著,招兵買馬。

    更有湖泖賊首及江南各府傑出者,俱往投用,僞授印劄,為文官者、為武官者、為總兵者、為将軍者,無天無日,另有一番光景。

    三月内先差官來請姚老爺,此時叔祖不得不去,去時款留在軍門内,止容一小厮出進,傳言服侍。

    外邊聲言,如無助饷将有不利之語,故大伯、二伯驚忙,被他詐去三千金,周全使費倍之。

    于是将捧日堂及東西三大廳俱拆去,恐冒富名也。

    四月十五夜,請楊海防、方理刑,名為飲酒,在裡邊實逼他同事,想必難從,李奎持刀大言曰:“不從者照此樣。

    ”劈頭砍之,砍時更餘時也。

    守至五更,候泖湖内殺起,及海中接應舡到,讵料泖賊被守口嘴兵放炮拒敵,心中懷疑,竟不敢進,海賊舡亦被風阻失期。

    詹大廳(按:名天祥,時為副将)見事不濟,即部本隊本旗兵馬,殺入軍門,生擒提督及李奎戴輔公等,分兵搜剿各營黨逆者,閉守城門,捱戶拿捉,至天明就擒者數百,殺死者數百。

    搜出冊籍,株連與事者、受僞劄者,身遭慘戮,家口抄沒。

    我邑喬公定、浦東沈濟仲等家是也。

    府中名士名宦,如陳卧子、夏彜仲等是也。

    身受殺戮,妻被淫污,流放滿州,慘切之甚。

    陳工部(按:工部侍郎陳有明,奉天人,時督理蘇杭織造)、土部院(按:江蘇巡撫土國寶,大同人)坐在西倉城内,日殺百人,半月方止。

    此事失敗,幸我邑得全。

    上海鎮守乃佘參将也,亦系吳黨。

    十四夜人人曉得此夜舉事,伹見日中買桐油竹掃帚等,皆屬放火之物。

    餘亦不敢睡,至半夜時去探消息,但見城門不閉,若有待等光景。

    明日信到,餘參将亦就擒。

    自清朝來,就考者少,而入學者甚易。

    是年歲考,奉旨與考者作準,不與考者竟不作準矣,故上海秀才若老若幼、若貴若賤,俱抱佛腳赴考。

    時有作詩嘲之者雲:“一隊夷齊下酋陽,六年觀望已凄涼。

    當時惟恥食周粟,今日何妨補鞑糧。

    頭上商量新結束,胸中打點舊文章。

    自知薇蕨終難咽,悔殺當初罵武王。

    ”此詩雖俚,而切中時事,可以觀民風。

    八月,又聞選采女,婚配者更甚于前。

    其時大驚惶,唐姑娘家将大姐寄在城外姚侍山家,我去望時,曾私對我雲:“父母有更變之意,何不去尋趙伯昌來說親。

    ”餘從其言,去會伯昌。

    據雲:“我正要來商此事,明日即到城中。

    ”過兩日來回覆道:“此事皆葉官附會祖母,從中交構,謗你在周浦串戲,看來其事難矣,因而我亦不問。

    ”後來兩相錯配,大家悔恨,遲矣。

    又聞滿漢聯姻,朝廷将關外并滿州女子,驅逐而南,配與中國男子,天下一家,華夷為眷。

     順治六年己醜,二十二歲。

    是年五月,五姑娘之晚夫沈暮春作伐,表妹唐大姐許配褚文餘,一說就成,即日招贅結親。

    甫二載,文餘血症死,大姐寡居。

    二月,将東宅借銀三十五兩,贖元祥田。

    元祥弟元升挽婿褚留出頭,将梅愛溪告準在高知縣處,雖不受虧,大費精神。

    五月,又與趙思槐相打,亦告在縣。

    其時米價每石三兩五錢,食物俱貴,餘一家數口俱坐食,兼之種稻十二畝、花豆數畝,排牛車約費二十金,件件雇人,即插秧一節,亦費幾兩。

    及至收成時,俱已秀出,多被蛀蟲咬死,花豆歉收。

    十月結算,當頭二十餘金,欠債五十餘金,漸覺狼狽矣。

    十月定親,雖叔祖授銀禮十六兩,其餘钗環緞疋羊酒之類,并雜項使用,又費二十金。

     順治七年庚寅,二十三歲。

    是年大水多雨,五六月更甚,平地水深二尺,經月不退。

    東鄉出門者,俱手竹竿,緝水而走。

    四月,有祖母膳田六畝六分,在舍房周圍,出戶即是,向系祖母之弟趙思槐霸種,凡住我屋之人,或有雞犬出戶,即遭其打罵,被其驅逐而去者已數輩矣。

    今我親往其地,奚肯受其放肆乎,所以餘要種此田。

    祖母必竟要使我置身無地,必欲使我性命須臾,謀約已定,故意将車在我宅河内戽水,我起而視之,彼即不遜,手持鋤頭,砍傷我腦後。

    餘即出邑白知叔父叔祖,豈料祖母先在宅内,正說我不好,豈非約定乎!叔祖亦大怒雲;“大老官隻有此孫,看汝屢屢擺布,快叫管數王成來,同去禀官。

    ”祖母忿恨而去,餘即呈準高知縣,差嚴铨提審。

    差人即十一官,系我好友,到祖母家去尋趙官。

    祖母對他說:“姚大官是有銀子用的,我的兄弟是沒銀子用,人自在我家,見官時我去說。

    ”天下有祖母留兄弟在家,而與孫子打官司者乎?将祖遺之田與外人,而擺布孫子者乎?總之世上必無,我家獨有。

    此番官司,直至十月而定,彼田亦荒,揭債使費,自此破家,而後夫婦貧極而死。

    餘雖破家,亦稍舒先父之氣。

    十一月,二弟在城患腹痛,病幾死,幸歸家,自此卧床不起矣。

     十二月,賣地栗大獲利,年夜歸,其年将西邊傍宅田四畝五分,種地栗甚好,每畝約二十擔。

    在家賣六錢一擔,載至西鄉,每百斤換米一石。

    當年米價初賤,每石價一兩也。

     順治八年辛卯,二十四歲。

    是年在七寶遇張天若大舡歸,留我在其舡上,與其弟張菊官同睡。

    明日約待,等我同歸。

    一路殷勤惓惓,情投意合,亦村間之秀,是夙世之緣。

    今天若與弟家業大富,住在我舍後劉娘子橋,即其表兄金木官者,住亦相近。

    有一親戚,住在陸家行,屢受人欺。

    地方有孫慶雲者,系先祖嫡親聯襟,是陸行鎮巨伯,出言人重。

    慶雲之子号元之者,是餘表伯也。

    特同唐橋表伯張元樞往候,托他周全,得保無恙。

    此人姓張,送餘謝金六兩,記此知在東鄉另有親鄰相與之人。

    五月初一日送端午禮。

    八月,外祖亡,母親歸周浦。

    九月,家人朱繼來鄉索舊逋,見餘與母親不在,俨然放肆。

    适值餘歸,三弟述知,被餘狠打,涉水逃竄而去。

    明日餘出邑白知叔祖,叔祖曰:“我正要你來與我管拆陳市安橋樓房。

    ”此房乃劉猛将住宅,周圍上下共十八間,叔祖要我将梁椽柱檻等項,逐一數明登賬,然後拆卸。

    誰知法立弊生,正梁之上有幫脊木,灣椽之上仍有椽,牆内有木,地下有磚。

    初時有匠人來買,隻肯出八十兩,叔祖之意要九十兩,所以不賣。

    餘零賣有一百六十兩,将一百兩還叔祖,已忻然望外。

    又零闆零木及賣不去者,俱扛送叔祖,叔祖喜不自勝矣。

    又将晝錦坊一帶店房基地,及平屋廿間,盡數賣去,正價之外,不無另有,共三個月内約得數十金,俱還債務去。

    十一月,母親在周浦患瘧疾而歸,卧枕不起,幸煎白術膏加參在内,久服而愈。

    十二月往朱泾買米,叔祖銀百兩,二伯母七十兩,共籴米百石。

    往來二十日,交卸外隻存斛口米擔餘,可見生意亦難做。

     順治九年歲次壬辰,二十五歲。

    是年春,母病竟好。

    正月十六日,叔祖請母姨夫談季勳出邑,備酒南坐相待。

    十八日,送納币禮二十兩,并報日結親。

    三月,又付銀三十兩,贖祖母膳田賣錢清芝者。

    初十日,叔祖備酒送餘往鄉,臨行,大伯送鋪蓋一副,二伯送銀四兩,叔祖又贈我四兩。

    唐家姑娘因曾寄我,故向稱唐家娘,實幼時乳我,撫育備至,此時送新衣二件。

    大姑娘做鞋襪等件,臨别俱淌淚而哭。

    叔祖、大伯、二伯、大兄等送我起身,皆依依不忍,各各淚下而别。

    餘此時因想父親早喪,叔祖與先祖同胞兄弟,隻我一孫,從幼撫養,不為娶婦歸家,反将我贅入他家,自此出門,斷不思返也。

    念居鄉之始,承母姨夫待我甚厚,俨如叔伯之禮。

    初擇是三月十二日,不料餘初十下鄉,母姨夫為娶妾故,被松城楊贊王訟在本府,又訟華亭,又訟海防,詐而又詐,不服其翰林之勢。

    趁十六日告期,要餘蘇州去,因而同至松城,另擇十九日申時。

    不料十六日軍門發蘇糧廳收狀,明朝即挂出。

     餘星夜歸來。

    十九日辰時,候母姨夫大喜,當日酒筵開面,送餘過結親。

    三朝往東鄉候母親,盤桓數日,又往南。

    叔祖見餘不歸,着人到母親處尋,又自到唐姑娘家去說,因姑娘系我寄母故也,自幼乳我,若三日不見,必來尋問,待我甚厚,故叔祖去對他說。

     姑娘即着人到鄉尋我出城,即去候叔祖。

    叔祖曰:“汝不來者是氣我也,我實窮,怪你不得。

    ”随從我到大房、二房去,是日大伯、二伯亦有喜。

    二伯母留我同老爺飲酒半日,叔祖要我到花園内福親娘、已親娘、東宅寅龍處作揖。

    四親娘備夜飯,笑對我說:“大官半月不來,老爺甚氣,口中自咒,今見了孫子,就歡悅半日。

    ”叔祖曰:“你是癡的,可以趕你去乎?我撫養完聚,竟去而不來,自然着惱。

    ”因此似乎骨肉之情,故仍住叔祖家。

    四月十四,大伯六十三歲大慶。

    其時有張提督、韓理刑、姚知縣,俱來拜門生、認年侄孫者、通譜者。

    上台顯要如張撫台、黃江院、張按台等,時常饋送,來禮必重,門牆重新熱鬧,餘亦大有利益。

    六月,寅龍三叔嘔血病死,可傷,可傷!嗟哉三叔兮喪胡青年,幼叨友愛兮涕泣漣漣。

     情如手足兮誓期永好,遽然杳别兮路隔重泉。

    十二月廿二,叔祖九十大慶。

    其日天色又好,本縣文武多宮及鄉紳士庶,及别郡門生故舊親戚,男女畢集,稱觞拜賀,擁擠一日,家晏戲酌而散。

    先期二伯在京師,亦歸請酒數日而止。

    自此盛後,再不能見此光景矣!氣運盛衰,人事得失,倏爾變幻。

    故餘感慨于心,特将身之折經者,序年次日,分為三節,此上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