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年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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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自大明崇祯元年、歲次戊辰、七月二十三日始生。

    是的祖父毋及父母重慶下,叔祖方任湖廣荊嶽道副使,終養在家。

    憶此時光景,如隔世矣。

     二年已巳,是年二歲。

    叔祖起山西太原兵備道,七月初旬上任。

    臨行時祖父患痢卧床,兄弟執手,依依不忍别。

    至十三日祖亡。

    嗚呼!胡天不憫,殘我大父。

    慘餘周齡,哀哀失怙。

    倘如天眷,錫之耄年。

    俾餘兄弟,毋若斯焉。

    是時叔祖還在蘇郡,聞訃欲歸,二伯勸雲:“太原乃近邊之地,兵備系軍務之職,奉旨起行,不宜潛歸”等語而止。

    一應喪中之費,俱屬叔祖發銀應用,至暮年而常念及,不無淚下。

    先輩手足之情,其重如此。

    其年冬,虜入山西塞,越太原直抵京師,殺掠異常而去。

    叔祖幸進表在途,斯兔于難。

    凡任邊方險要之地者,一年即可铨轉故。

     三年庚午,餘三歲。

    叔祖即轉浙江溫處道參政,歸家至任。

     餘父母俱守制在家,祖母将祖父所遺細軟,俱托次婿李公繁、家人陳勝等,盡數窩藏寄頓,田房及家人文契盡皆焚燒。

    幸有知者白知家父,家父即會同大伯、二伯,在管賬黃文家訊究,追出十分之二三。

    竟礙祖母在前,恐傷和氣,仍交收管,但将家人趕去。

    是時三位姑夫俱在我家,有此一番,似難再住,各各搬歸。

    臨行,唐姑夫将鋪陳箱椇等俱開明,言請尊舅一看,以示不染之意。

    其二位染指者,頃刻置身無地矣。

    餘幼年記得家父常述此事,故并錄之。

     四年辛未,四歲。

    四月,餘出痘。

    八月,二弟生。

    春,叔祖升驿傳道按察使。

    冬,升本省按察使。

     五年壬申,是年五歲。

    外祖與火姓官司,大半年在我家,所費數百金,應酬甚體面。

    又值外伯祖金憲愚被訪砌,知府方(名嶽貢,任松江知府最久,自崇祯元年至十四年)、知縣呂俱清酷非凡,大費周折,幸得無害。

     六年癸酉,六歲。

    是年正月,請浙師趙新台開蒙,教讀《大學》。

    時父性最嚴,先期在家教讀程子曰:而“初學”句,“而”字音聲未谙,讀作“魚”字。

    不知責過幾何,至今思此慘然。

    九月,定二十二保黃家灣黃宅親,行聘過家,父輿皂踵門謝親。

    嶽父黃君佐當許奁田二百畝,收在官甲,家人十當到宅見禮服役,使女二人先來伏侍。

    後來答拜,面授餘廿金,盛款筵待而去。

    往來之稠密,嶽父之俛愛,不數年而成夢矣。

    可歎,可歎!十二月,五姑娘再嫁沈慕春,而拒絕往來。

    叔祖升浙江右布政而往候任上。

     七年甲戌,是年七歲,從趙先生讀書。

    叔祖轉左布政使。

    七夕,大雨風潮,城内街道水盈二尺許。

    八月,二弟出痘。

    外祖家有官司,住在我家。

     八年乙亥,是年八歲。

    餘頗知人事,仍從趙先生讀書。

    八月,随父親往周浦,各騎一馬,父在前,餘在後,見者謂餘小而能騎馬,住足觀之。

    至今若由此路,宛然似昔,而物在人亡,不勝慘悼。

    十二月初八,舉祖父殡,在家做功德,成服開喪。

    三日排五糖飯執事,祭奠送喪者甚多,并各宅家人無不到。

    臨期台棹多,天氣冷,扛者從緩。

    二伯大怒,将總齊家人責二十闆,而各執事奮力俱齊矣。

    可見舉大事能果斷者自不可少。

     九年丙子,九歲。

    是年父親移住在周浦鎮外祖家之新宅,從蔡淡然讀《孟子》起。

    淡然系小兒科名醫蔡承泉之子也。

    住宅後有大花園竹園,書房俱精潔。

    同館者即母舅及如珪母舅,并朱天襄兄弟、朱鼎玉共五位,學生之中惟餘最幼。

    更記得做口對,先生曰筆,天襄假以紙糊窗,欲教以紙對也,餘曰紙窗。

    至今思之鄉甚怒時可以解頤。

    周浦之地,風俗雖嚣然,動用食物皆賤,較之城内大不相同。

    門頭交際又少,更可以做商意。

    假如一客載米至,一時無售主,行家來尋,必賤其價而籴,明日有主,必增其價而粜,總不論貨物,大約此法。

    所以父親住在周浦者,一就住宅周圍外祖造有廒房,可以積貨;二因食物賤而交際少;三因城内住宅風水不利,多少亡故也。

    未滿經年,甚有利息。

    冬因叔祖朝觐,便道歸家。

    父恐祖母有言,先期歸裡。

     十年丁醜,十歲。

    是年二弟讀《大學》起,先從楊虞卿家黃先生。

    先生浙之餘姚人也,形偉貌嚴,聲洪性暴,館中學生又多,教讀生書不過四遍,稍不如法即以竹爿敲之。

    前從趙先生幾年,坐必案右,書必訓熟,凡有點心必分惠之,凡遇寒暑必體諒之,推愛尊重,與衆生不同,所以相得。

    今黃師同類而推,餘中心不服。

    白之父親,仍從趙先生讀書,竟還其束脩而已。

    冬,大母姨受郡中黃三相聘。

     十一年戊寅,十一歲。

    正月上元節,嫁大母姨。

    家父母另雇大舡,俱送至郡外伯祖家。

    外伯祖金憲愚住在府城東關外,開張典鋪。

    黃三相即沈猶龍之妻舅,時猶龍正任福建撫台,所以外伯祖與彼結親,兩相較勝,不必言矣。

    三朝後歸至周浦,值二十四日人家俱祀竈。

    二月,家父往杭州天竺進香,并候叔祖,餘從元之,伯家姚先生讀《詩經》起。

    四月,黃姨夫及母姨歸甯,跟随快舡四隻,從者廿人,極盛極美之禮,撤金如土之用,外祖如接官府,親戚靡不喝采。

    盤桓四五日,姨夫先去,母姨滿月而歸。

    餘因讀書,不随母到周浦,但記得母去日,餘同祖母往龍華進香,登寶塔、看石梁而歸。

    值父親養芍藥,在瓶中賞玩,遺我福橘餅百果糕,皆外祖母寄來,恐餘思母,先此相慰者也。

    七月,餘與父俱如周浦。

     七夕乞巧時,父親自外抱三弟而入,口中連連吐痰,痰中有血。

     自此起病,時常舉發。

    九月,同父母至東鄉舍内,及看新得南舍房屋,并取租而歸。

     十二年已卯,十二歲。

    是年正月,四妹生。

    時黃姨夫與父未曾會面,兩邊送禮,相約以新年賀節,俱如周浦相會。

    十一日,黃姨夫先到。

    十二日,家父正要起身,值生四妹,以緻聯襟不能相見。

    可憐,可憐!二十日,請長橋陸先生開館。

    先生字黃池,性仁厚,貌和樸。

    教完《詩經》,開講四書,賓主生徒意氣相得,約以無盡之交。

    至次年亦竟去世,堪歎,堪歎!二月,父往杭州,在任上大病,嘔血幾殆而歸。

    歸家吐血不止,服藥禱神,建醮禳鬥,無件不為。

    舉家倉皇,使費無算,稍緩而複重,才愈而更發。

    四月,黃姨夫被方知府冤死于獄,母姨才生奎官,聞訃幾死。

    沈宅恐母姨慘痛,竟自殡殓出喪,從門首經過,母姨還未知也。

    直至下午方知,趕到山上,已釘棺矣。

    不能一面,故時時痛哭。

    哭不二年,亦竟死之。

    可憐,可憐!六月,天氣炎熱,父病更危,請唐姑娘歸,托囑後事。

    言及趙思槐父母葬在我田,與彼完糧,經今十八年矣,倘有所危,子幼難與再賠之理。

    由此一言,祖母忿怒,直至後來氣死。

    可恨,可恨!八月,聘妻黃氏病亡,時父親有病,不及問候,及至死後來回。

    可惜,可惜!嗟哉黃氏,命也如何。

    雖未成姻夕意托絲蘿。

    投之聘禮,維玉維金。

    爾雖年幼,豈獨無心。

    師氏東歸,述汝所為。

    言猶在耳,花落成灰。

    九月,父病稍可,不與家事,日與二三知己,或棋友,或鴿友,閑遊取悅。

    夜則與先生評究古今,惟恐憂心囊竭而不為語也,更恐惹氣,長幼惟是承歡。

    十月,往周浦外祖家,俱慶以為更生。

    數日從東鄉取租歸。

    二十六日,與母舅定東門外殷宅親。

    殷系崇明籍,僑居海上已三代矣。

     業有沙舡幾隻,開販柴行生理,家甚厚,有女姿色。

    父親、母舅情義最厚,向要覓一好親與。

    母舅因徐媽媽之言,緝訪确實,立意要定。

    茶禮雖出自外祖,往來交際廿人,動用盤内應增添潤色者,父親備辦。

    如借已親娘銀镯一對,後賣西宅,将屋價賠償,件件體面行去。

    及至謝親,兩相過門酬答,我父賠費廿金,實系為好也。

    後不三年,其女竟死,反遭外祖之恨。

    十二月,父竟強健。

    臘月二十六日,謝邑神于廟中,獻家堂于廳内。

    正在得意之時,忽有家人徐壽在東鄉歸,報稱趙思槐放火燒壞舍房等語,父親大怒,立時吐血,自此而舊病複起,不能痊可矣。

    二十九日,叔祖任上歸,餘同母親過去候問,蒙叔祖雲:“汝等放心,今我歸家,凡應動用者,皆我支應,不必憂慮也。

    ”随将人參一大包,及任上所合調理丸藥參膏一瓶,并銀十兩,先付母親,着婦女送歸。

    即刻又将火腿十隻并茶食藕粉之類送到,又請喬三餘來看視。

    對父親說:“汝因家乏用,多憂多慮,遂成此病。

    今我歸家,件件在我,還汝做小财主耳。

    ”叔祖出任廿年,從未歸家,亦未分析,此番歸,欲有惠及我父也。

    不料言猶在耳,竟成泡幻。

     十三年歲次庚辰,餘十三歲。

    正月初二日戌時,父亡。

    其日外祖亦到,與父面言半日,至黃昏而問祖母還在南宅,越加氣忿,遂連連吐血。

    時餘睡在父床,見雲:“如此吐怎得好?”時婢秋雲執燭,換郎婦捧頭,忽上視曰:“不好了!快喚娘娘來。

    ”及母親到時,把腳一挺,遂斷氣矣。

    嗚呼痛哉!籲嗟我父兮敏質英姿,序叨冢嗣兮九鼎一絲。

    育我兄弟兮甘食美衣,持家雍睦兮上下歡愉。

    胡沖年之撄疾兮醫禱難期,才半世而仙遊兮天地為悲。

    捐高堂之隻燕兮廿載仳離,抛數齡之稚子兮無限慘凄。

    此時舉家怆惶,報叔祖已半夜時候。

    叔祖即起歎曰:“我說此兒養不大的。

    ” 時父生年三十有五,而叔祖年八十,故如此說。

    記此見得少者亡,老者視之原不多時也。

    随即發銀四十兩付管賬黃文,又請西宅定庵叔祖來同去買壽具,及備辦殡殓之物。

    初三日早,叔祖同二伯父俱到,撫屍大哭。

    哭畢曰:“汝等不必憂,有我在不妨耳。

    待喪事畢,大官我領去讀書,二官大房撫養,娘娘獨領小者守孝。

    ”就擇日成服,凡家人俱分布兩疋,仆婦婢女俱做白綿綢衫,因綿綢任上帶歸甚多,省得買布也。

    又擇二十八日舉殡。

    母親不肯,叔祖立定主意,凂大伯、二伯來勸,凡親族俱來勸,餘與母親俱不得已而勉從。

    先做功德三日,開喪兩日,排五糖飯執事,無論南宅北宅家人俱到,親戚男女送喪者甚多。

    先日定庵叔祖題主,次早發引。

    餘此時雖少亦大哭,悲痛之甚,家人陳勝、張勝攙扶退蹜,直送至斜橋祖山。

    大伯祀土葬畢而歸。

    此番大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