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涯歌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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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根本無法讓我背着一個人一起通過,我如同無頭蒼蠅般轉了幾個圈,終于想起桑紮給我的那卷皺皺的破羊皮來。

     背上的孩子已經暈了過去,我将他放下,他原本紅黑的小臉因為失血過多慘白一片。

    我深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打開那卷羊皮就着頭頂微吐的第一線天光仔細看上面那些歪歪斜斜的線條。

     我還未來得及将那卷羊皮看全,馬蹄聲已經如同風暴般襲來,就在峽谷外停下了,我聽見有人用生硬的漢語喊話:“女人,出來!” 我被驚得一哆嗦,想他們怎會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注意到我跑進了峽谷,但随即響起的聲音卻讓我不自禁地切齒。

     有人用一種懶洋洋的語調說了幾句話,并不是漢語,但我聽得明白,這聲音,是阿布勒的! 他居然沒死! 這個給我們帶來厄運與滅頂之災的男人,居然還沒有死! 那生硬的漢語喊話再次響起,“你要是不出來,我們就殺了這幾個人。

    我現在開始數數,數到五個數就殺一個人!” 我悚然而驚,不知他們要殺的是誰,卻聽谷外傳來數聲慘叫,還有人用蒙語怒罵。

     我立刻明白,應該是牧場上的衆人中還有幾個幸存者,全被他們俘虜,現在被用來脅迫我出去。

     “平安,你不要出來,帶我弟弟快走!”有女孩子的聲音在谷外響起。

    我又驚又喜,是伊麗,她還沒有死! “一!” 數數聲開始了,我渾身一震。

     “二!” 有哭泣聲,是女人發出來的,伊麗還在叫,“他們要的是你手裡的地圖,就算你出來我們也會被殺的平安,我阿爸已經死了,你一定要讓格布活着……啊!”她的聲音被慘叫聲打斷,不知他們對她做了些什麼,我抓着羊皮卷的手指為這聲慘叫猛地握成了拳頭,手指甲死死地扣進了自己的掌心裡,生疼。

     “三!”那聲音還在繼續。

    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孩子,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羊皮卷。

     “四!” “不要數了!我出來!”我大叫,背起地上的孩子,再看一眼手中的地圖,摸索着從窄縫中傳了出去,一直走到谷口才停下。

     已是黎明時分,朦胧的天光下,谷口的情景讓我雙眼盡赤,牧場中的人果然還有幾個是活着的,但都是帶着傷的,有人就是奄奄一息地被丢在地上,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伊麗身上也有血迹,長長的頭發被一個騎在馬上的男人抓在手中,整個人半懸着,見到我背着格布出現,原本就因劇痛而發白的臉上露出極度悲痛的表情來。

     “嗨,厲害的漢家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有聲音在側邊響起,我轉過頭,看到被巨大的生鐵鍊死死捆綁住的阿布勒。

    他渾身血污,頭發披散,不知受了多少傷,但是居然還是站着的,一尊黑色鐵塔那樣,臉上也沒什麼恐懼的表情,還笑着跟我打了聲招呼。

     我幾乎想往他身上吐一口唾沫以表達自己對此人的痛恨之情,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騎兵們原本的首領已死,之前喊話的是那個副将,大概還對我之前突然發力擒住他們首領的那一幕印象深刻,看到我出來也不靠近,隻坐在馬上遠遠地說話。

     “女人,不想他們死掉,就把峽谷的地圖交出來。

    ” 我吧格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背上的傷口雖然被我點住了穴道,但終究失血過多,已經昏迷了多時,慘白着一張小臉,皮膚冰涼。

     “你們要的是這個?”我從懷中摸出薄薄的羊皮向那副将揮了一下。

     他的眼睛發亮了,“交給我!” 我将那張羊皮團起來緊握在手心裡,羊皮是硝過的,原本就薄得透明,這一下更是隻剩小小的一團,不仔細都看不到。

     “你把他們都放了,我就給你。

    ” 那副将瞪眼,“你命令我?” 即使是那樣生硬的漢語,他都把這句話拖得又慢又長,意思明顯:無論是無力還是其他,以我們雙方如此懸殊的對比,我這要求提得真是十足可笑。

     但我很嚴肅地點頭。

     阿布勒嘿的一聲笑了。

     那副将惱羞成怒,揚起鞭子,竟不是去抽他,卻是往地上那幾個被俘獲的牧場中人身上招呼過去。

     我手一揚,金屬鍊子細微的破空聲音中,那條鞭子被纏卷而起,原本高高揚起的鞭梢被金絲索尖銳的前端切斷,啪嗒一聲,如一條死蛇般落在地上。

     他大怒,大吼一聲,扔下鞭子反手拔刀,那些騎兵硬是反應迅速,刹那間無數污黑的箭尖已經對準了我所立的方向。

     我的動作比他們更快,右手收回金絲索,左手已經放到嘴邊,将那團羊皮塞了進去,然後合上嘴巴。

     “你幹什麼?” “……”吞咽的動作讓我聲音含糊,我努力了兩下才将那團異物完全咽了下去,再開口音量就放大許多,“好了,現在這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峽谷裡的路怎麼走,你們殺了我就什麼都别想知道了。

    ” 大笑聲從阿布勒的嘴裡發出來,那副将的臉色變得鐵青。

    我聽着那麼嚣張的大笑聲,心裡就覺得,他臉上的鐵青色一多半也是因為我而起的。

     我沒時間理睬阿布勒的笑聲,繼續開口提要求,“我一腳把地圖都背下來了,你們先放了我的同伴,還要給他們最好的傷藥,隻要我确定他們沒事,我會把地圖畫給你們的。

    ” 那副将臉色越發的青下去,旁邊有人騎馬到他身邊,叽裡咕噜不知道跟他說了些什麼,他一邊聽着,一邊惡狠狠地看着我,要把我吃下去那麼可怕的眼神。

     我一點都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等着。

     那人對他說了許久,他也瞪了我許久,最後終于開口,聲音也是惡狠狠的,“好!但是你要跟我們走。

    ” 我彎了彎眉毛,想了一想,然後說:“好。

    ” 走過阿布勒身邊時,我非常不客氣地問他:“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有地圖?” 他舔舔幹裂的嘴唇,擺出一個非常欠扁的表情,“當然是我告訴他們的,否則我還怎麼把你找回來?” “你怎麼會知道我有地圖?”我就不信了,桑紮将羊皮給我時動作如此隐蔽,他當時又忙着對付那倒黴催的首領,哪還有閑暇注意我?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猜的。

    ” 我一股邪火上升,要不是還惦記着格布他們的安危,幾乎要當場抽出金絲索将他戳個對穿的透明窟窿。

     這些騎兵千裡疾行,原本的任務也隻是要将阿布勒這個逃犯活着抓回去而已,根本就沒有要通過峽谷去猛地的打算,能順利将他擒獲已是大功一件,至于想要峽谷地圖這樣的節外生枝,若不是被他撺掇,說不定就被忽略過了。

     我頭腦中狂怒的火焰呼啦啦德燒了一遍,然後突然滅了,不但滅了,還模糊生出些寬慰來。

     也好,至少我能夠讓剩下的人活下來,我不欠他們了。

     伊麗被放回地上,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撲向自己的弟弟,到底是血肉連心的姐弟,都無暇再轉過臉來看我一眼。

    另幾個死裡逃生的人也被放開,我卻被人用繩索牢牢紮住雙手,至于金絲索,自然也是第一時間被收去了。

     那鎖鍊不用時一直纏在我腰間,北地寒冷,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皮襖,我也不例外,腰裡除了鍊子還有腰帶,但鍊子一松,我卻突然覺得冷,眼前隻有那個男人彎下腰來替我系上它時的樣子,還有他在我耳邊低聲說的話。

     他說:“帶着這個,以防萬一。

    ” 明知道流淚會讓人嘲笑,可不知怎麼的,我的眼睛就痛了。

     “平安!平安!”我還沒哭出來,就聽到有人哭喊的聲音,回頭看到伊麗淚流滿面地對着我叫,倒讓我的眼淚收回去了。

     “走吧。

    ”有人拉動我手上的繩索。

    我掙了一下,道:“等一下,我跟我同伴道個别。

    ” “#¥%@¥#@!!@×”那副将是個火暴脾氣,聽完我這句話,叽裡呱啦大罵了一通,都忘了用漢語了。

     我冷靜地回答他:“沒有道别,就沒有地圖。

    ” 他呆了一下,然後又是一長串的叽裡呱啦。

    拽住我栓手的繩索很長,看這個架勢,這野蠻人多半是要拿我當牲口那樣拖着上路。

    我也不跟他計較,拽着繩子往伊麗那邊走了兩步。

    那姑娘早已向我飛奔了過來,臉上涕淚橫流,草原一枝花的原樣已看不出來了。

     繩索還在馬上人的手中,我也走不多遠,隻能讓她奔過來一把抱住。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要說話:“平安,我們不能丢下你。

    莫大哥還要來找你的,你要跟我們一起走。

    ” 我被她抱得死緊,臉被迫埋在她的肩頭上,還要壓低聲音講話,實在艱難。

     “我吃的是羊皮襖的裡子,地圖在格布的懷裡,你帶他們回家吧,别再回來了。

    ” 她身子一震,我怕她露餡,趕緊又囑咐,“繼續哭,繼續哭,不要停。

    ” “平安……”她顫着聲音叫我。

     手上的繩索被拉動,牽住我的人明顯喪失了最後一點耐心,我抓緊最後一點時間擡起頭看她。

     沒有什麼的,像我這樣經曆過的人就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人,這一刻還在你眼前,下一刻或許就是永别,我已經習慣了。

     我想這麼安慰她,但是時間已經不夠了,馬蹄聲響起,我被拖得往後退步。

    伊麗還死死地抓着我,跟着我跑了幾步,我突然開口,在一片混亂中對她說:“你見到他,不要告訴他我被抓走了。

    ” “……” “叫他不要擔心我,我會回來的。

    ” “……” “要是回不來,也不要來找我,很危險。

    ” “……” “還有,我一直很想他,很愛他。

    ” “……” 馬蹄聲越來越急,被拉拽的速度越來越快,我若是不想被拖倒在地,除了施展輕功之外别無他法。

    伊麗跟不上我的速度,終于被甩下。

    我掙紮着最後回了一次頭,隻看到她跌在地上又爬起再追,耳裡還有她不停歇的崩潰的大哭聲,漸漸這聲音也湮滅在風沙與煙塵中。

    轟隆馬蹄聲中,我唯一能聽到的隻有自己因為狂奔而劇烈的心跳聲,撲通撲通,那麼快卻又那麼孤獨地持續着。

     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