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涯歌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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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他已經走到了我所騎的馬前,那些黑衣騎士整齊的隊伍立刻起了輕微的騷動,像是對他極為忌憚。

     我與那首領一同坐在馬上,北地盛産高頭大馬,我胯下的這匹也不例外。

    阿布勒站在旁邊竟隻需擡下巴便能與我對視,之前在屋内他并未完全立起,現在火光明亮,一目了然,我心裡驚歎一聲,沒想到他竟然有這樣高大。

     “把他給我。

    ”阿布勒伸手。

     我想搖頭,但他的語氣帶着一種毋庸置疑的權威,我過去從未做過脅迫人性命的事情,确實做起來不太順手,且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想了一想,手中鎖鍊一收,便帶着那人一起從馬上跳了下來。

     阿布勒巨掌伸過來,那之前還在馬上趾高氣昂的男人頓時如一隻小雞般被他抓在了手裡,還有那把彎刀,穩穩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默默地收回自己的金絲索,心想人家果然是專業的,就從這個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的動作就可以看出來,其下手的迅速準确與毫不遲疑,我與他就完全沒有一絲可比性。

     阿布勒用刀抵住那首領的脖子,開始用墨國話對餘下的騎兵說話。

    我趁隙退回桑紮身邊,他才檢視過伊麗的情況,見我回來,又一把将我抓住,急着問:“平安,你沒有事吧?”額頭上一層汗珠,短短一會兒眉頭上方的皺紋又像是加深了許多。

     我見他對我的安危如此在意,不由也有些感動,趕緊搖頭,“我沒事我沒事,這個人躲在我睡的營房後頭,剛才突然抓住我,還将伊麗打昏,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隻聽他說要我們帶他過峽谷。

    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嗎?” 桑紮常年經營牧場,精通草原上各族的語言,墨國語自然也不在話下。

    剛才之所以與那人雞同鴨講,不過是想假借語言不通方便脫身而已,這時他凝神聽了幾句,立時臉上變色。

     我見桑紮如此動容,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壓低了聲音追問:“怎麼了?他們說什麼?” “他們要把他抓回大都去。

    ” 我眼皮猛跳,果然這個叫做阿布勒的人是個重要人物,墨國正與我皇兄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要是個平常逃兵何須這樣興師動衆?不但派出這麼多人來追捕他,還要将他從這麼偏遠的地方一直帶回大都去。

     阿布勒的聲音還在繼續。

    那些騎兵顯然是訓練有素的,但是将領被人挾持,一時也亂了陣腳。

    那将領倒是硬氣,被阿布勒用彎刀抵住了脖子卻一聲不吭,阿布勒不耐,又大吼了一聲,刀尖下壓,他的脖子上頓時冒出血來。

     我仍是與牧人們站在一起。

    桑紮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同伴們的屍體,臉上是難掩的傷痛之色,花白的眉毛緊皺。

    他突然伸過手來,将一卷皺皺的羊皮塞進我手中,又用極低的聲音對我說:“平安,今日之事看來不能善了。

    這裡太過危險,這是峽谷内路徑的地圖,你先走,我們留下拖住他們。

    ” 我握着那卷羊皮愣住,“我怎麼能一個人走?” “你是莫兄弟托付給我們的,如果你有事,我就算是死也沒臉再見他。

    ” 我想了一想,搖頭,“不行。

    ” 桑紮的另一隻手一直握着格布的肩膀,像是要将那孩子藏進身體裡去?見我搖頭,他的眉頭皺得更緊,突然将孩子向我推過來,“你帶着他一起走,就當是我求你。

    ” 格布被父親推向我,這倔犟的小孩在此之前一直都沒有說過話,這時卻猛地漲紅了臉,肩膀一扭,硬是掙脫了父親的手,死死咬牙看着他,猛力搖頭。

     我被桑紮與孩子臉上的表情弄得一陣心亂,卻聽前頭一陣騷亂,原來是那些騎兵中有人策馬上來,也穿着一身鐵甲,像是個副将的模樣,沖着阿布勒大叫了幾句。

     阿布勒是何等人物,對他的叫嚣全無反應,反而輕蔑地仰天笑了一聲,手上彎刀起落,血光突現,确實他刷地削掉了手中那人的一隻耳朵。

     那人狂吼了一聲,帶着鮮血的耳朵落在地上,在地上滾出了一條帶血的痕迹,與我在一起的牧人們原本恨極了他們突襲傻了好幾個同伴,但現在看到如此慘狀,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驚恐之色。

     阿布勒彎刀一揚,落下時刀尖抵在了那首領的左眼上,用意明顯,那副将攝于他的殘酷,再說不出話來,終于向後揚手,那些騎兵們也被這一幕情景震撼,再看到副将的動作,原本緊密的包圍圈頓時向後退卻,略略松散開來。

     那首領被斬去了耳朵,又被尖刀抵住了眼睛,滿臉鮮血橫流,未被刀尖壓住的那隻眼睛也是血肉模糊,更是不可能掙脫。

     他就在阿布勒的掌控中開口,聲音并不大,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阿布勒聽完後卻是長笑一聲,稍稍移開刀子,抓他面對那些騎兵。

     我猜他終于受不了酷刑,要下令退兵,沒想到此人直起身子之後,突然反過身來雙手合攏,死死抱住阿布勒的腰身,臉卻轉向那些騎兵,大吼起來。

     那人直起身子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要求自己的手下們退開以保全自己的性命,沒想到此人如此英勇,竟是甯願不要性命也要将阿布勒擒住。

     阿布勒一時反應不及,被他攔腰抱住,但他幾乎是立刻有了動作,雙手一合,抓住那首領的身體,猛地向外用力。

     阿布勒身形巨大,雙手如同蒲扇一般,又力大無窮,這一下簡直要将那首領撕成兩半,但那人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将他抱住,滿臉鮮血,火光中表情猙獰,嘴裡仍是大叫不休。

     我雖不明白他們的語言,但也大概猜到他在叫些什麼。

    那些原本已經開始退後的騎兵發出呼應的吼聲,刹那間齊齊策馬向前,全是對着阿布勒的方向,竟是要不顧那首領的生死将他拿下。

     桑紮叫了一聲:“不好!快走!”将格布往我懷中一推,又轉頭對着立在周圍的所有牧場中人用蒙語大叫同樣的話。

     十幾歲的孩子撞入我的懷中,将我撞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我在倉促間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轉頭的一瞬間便看到那首領已被阿布勒的彎刀一劈為二,屍體殘破地倒向兩邊,血肉飛濺。

     人群中響起無數的尖叫聲,就連那些常年在草原上牧馬放羊的漢子們都被吓得面色慘白,我隻來得及捂住格布的眼睛,自己卻覺得喉頭緊縮,幾乎要當場吐出來。

     血肉橫飛的場面吓住了牧人們,卻更是激怒了那些騎兵,一時間所有馬蹄騰空,彎刀劈下,長弓滿月,全是對着阿布勒而來。

    阿布勒在如此緊急的境況中竟是巋然不動。

    我隻聽到他一聲暴喝,巨雷般的聲音中,無數利箭已如暴雨襲來,全不顧他身後還有那麼多牧人。

     牧人們在箭雨中四散奔逃,我心知不好,但隻來得及抓住格布向反方向飛奔,耳邊全是嗖嗖的利箭破空之聲。

    我輕功雖好,帶着這麼大的一個孩子能施展的餘地總是有限,漆黑夜裡慌不擇路,隻知道緊緊拉着他向前沖。

    這孩子雖然不大,倒也硬氣,我手裡下了死力氣,速度又快,他被我抓着手,幾乎是一路拖着向前飛奔的,但就是一聲都不吭。

     我們所在的營地靠近峽谷,我這樣發足狂奔,眼看着就要沖進峽谷中去,慘叫聲不絕于耳,我不敢回頭去,怕自己一回頭便被利箭追上,峽谷中的風聲仍舊如凄厲鬼嚎,背後卻是殺人不眨眼的軍隊,前後都是絕路,我一口氣提在胸口未曾換過,終于到了谷口,腳下還要再發力,手上卻是突地一沉,差點被帶得滾倒在地上。

     我穩住身子低頭急看,隻一眼便驚恐得大叫起來。

     是格布,這倔犟而硬氣的孩子,背上不知何時中了一支長長的鐵箭,流下的鮮血在我們所經過的路上留下一條長而蜿蜒的血痕,黑夜中猙獰可怖的一幕情景。

     我怕得雙手發抖,再不能向前移動一步,隻知道跪下來緊緊抱住他,顫着聲音開口,“格布,你不要動,我替你包紮,不不,我先替你把這支箭取出來……” 他薄薄的嘴唇已經被他自己咬出血來,黑暗中睜着眼睛,卻并不是在看我,脖頸死死地扭向另一個方向——我們來時的方向。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原本因狂奔而急速流動的血液刹那間被冰凍,渾身僵硬。

     那是一片火與血的海! 燃燒的火箭點燃了整個廢墟,火光中除了那些惡魔般的騎士之外已經沒有幾個完整的人。

    我看到那些與我朝夕相處了十幾日的人,有些渾身插滿了箭在地上掙紮爬動,有些帶着火奔跑慘叫,還有凄厲的嚎叫聲,那種從最堅強的成年人喉嚨裡發出來的,像是野獸喪失幼子般的聲音,比哭泣更可怕。

     懷裡有被推拒的力量,是格布在掙紮着推開我的雙手。

    這動作将我驚醒,我低頭,他已經整個人都離開了我的懷抱滾落在地上。

    我急切地伸手去拉他,他卻固執地再次推開我的手,用最後一點力氣往那個方向爬去,一邊爬一邊用微弱的聲音道:“你走吧,我要去找我阿爸。

    ” 我想對他尖叫,想說你還回去幹什麼?那裡已經沒有活人了,他們都死了!但是他血流如注卻仍義無反顧地向家人所在的方向挪動的身體打倒了我,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無用而可恥,抛下了一路将我帶到這裡的同伴,卻不能救下他們交付給我的一個孩子! 我蹲下身,抱住格布的身體,咬着牙道:“不可以,你不能死,我一定要讓你活着。

    ”說完下手如風,先點住他傷口周圍的穴道,再抽出靴筒裡的小刀來,一手抓住那支露在肌膚外的箭杆,另一手揮刀而過,一刀将它貼着格布的皮膚削成兩段。

     雖然我盡自己所能地下手利落,但削斷箭杆時格布還是大叫了一聲,然後整個身子都癱軟了下來。

    我怕他死過去,趕緊将他反過來探他的鼻息,直到手指尖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氣息才心下一松,又毫不遲疑地将他背到身上,轉身就往峽谷中飛奔。

     此時此刻,我隻剩下一個念頭,我絕對不能讓這孩子死了,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得讓他活下去! 黎明前夕,谷中黑暗如墨,我一腳踏入便覺得自己進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眼前處處是嶙峋怪石組成的死角,往哪個方向都是狹窄如線,寬闊處踏出幾步即是死路,狹窄處雖然透着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