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涯歌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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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廢營 我一個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伊麗一向情緒上臉,望着莫離消失的方向,比我還要戀戀不舍。

    格布跑去幫忙喂馬,隻有桑紮拍了拍我的肩膀。

     “莫兄弟心思缜密,武功又好,你不用太擔心。

    ”見我不答,又補了一句,“我們會替他照顧好你的。

    ” 我耳裡一直有嗡嗡的響聲,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是見他口唇張合,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桑紮就露出一個很大的笑容來,更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一趔趄。

     真熱情! 我知道莫離做了最好的安排,無論是回聖火教總壇還是追查長老們背後那個神秘人,這些都是極端危險的事情,我武功不濟,跟着他也派不上用處,隻會添亂。

     他說:“我有許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暫時離開你,你要等我回來。

    ” 我應該相信他,更何況,戰争開始了,無論身在哪個國家,或者是在兩國邊境出現,對我來說有着緻命的危險。

     我望着那個方向,慢慢抿緊了嘴角。

     我又能做什麼呢?力挽狂瀾?扶大廈于将傾?滅戰火于須臾之間?我隻是個連自己的平安都不能保證的人,留在他身邊,徒增麻煩。

     桑紮還在說話。

    耳裡的嗡嗡聲漸漸小了,我聽見他在問我,要不要挑一匹馬,還有是不是需要給我配一個人共騎?我慢慢轉過頭去,眼睛對上他的。

     我對他眨眨眼,然後很努力地笑了一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說:“謝謝,我會騎馬。

    ” 他這次倒沒有笑,覺得我很乖那樣,沒有再拍我的肩膀,隻摸了摸我的頭。

     我與桑紮他們一路往北地去。

    桑紮說墨國人燒了他的牧場,草原上其他不願交出馬匹的牧場也無一幸免,大批的馬被送入軍隊裝備騎兵,墨國的先頭部隊已經突破重關城,打入關内了。

     我聽到後來,實在忍不住,插嘴多問了一句,“墨國現在的國君……是誰?” 伊麗騎着馬走在我的身邊,聞言側過頭道:“是新君,老國君死了之後,就是原本的太子即位的,我聽說他原本還要娶天朝的一個公主,可惜那公主在送嫁的路上死了,要是她活着,說不定不會打仗了,阿爸,你說是不是?” 桑紮搖搖頭,“墨國新君嗜武,即位才一年就吞并了好幾個北方邊境的小部落,又對南朝虎視眈眈,發動戰争也不奇怪。

    ” 伊麗回望了一眼自家牧場曾在的方向,黯着眼歎了口氣,“為什麼要打仗?可憐我們那些馬兒。

    ” 桑紮安慰女兒,“等我們回到故鄉,一切就會好的,蒙地遼闊,還會有更多的馬兒。

    ” 伊麗振作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跟我說話:“其實那個公主也很可憐的,小小年紀就死掉了。

    ” 我一直很安靜地聽着,這時就回了她一句,“比起嫁給那種人,死掉了也好。

    ” 我們的馬隊日夜兼程,有時候吃喝都在馬背上,夜裡就将馬匹聚集起來,生火而睡,男人們輪流放哨,提放意外,就連格布都不例外,小小年紀配着一把長長的彎刀。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必要的,桑紮說過,蒙地在墨國以北,雖然我們途經的都是偏僻之處,但是總有一段路不得不緊貼着墨國邊境,而且越接近那裡,路上情況就越是複雜。

     所謂複雜的情況并不是說邊境上山巒起伏路途艱險,而是人。

     我們遇見越來越多的逃難者,大多是異族人,都是平民,背着僅有的财産,帶着老人孩子,掙紮着走在離開這個國家的路上。

     離開了水草豐美的草原已有數日,邊境一派荒涼景象,眼前連綿起伏的都是光秃秃的沙地,那些逃難者沒有足夠的事物與水,有些走着走着就一頭栽倒在地上,還有趁亂打劫的,殺人劫物,屍體直接丢棄在大道上,死者大多是死不瞑目的,身體都開始腐爛了,一雙空洞的眼睛還仰面望着天空。

     桑紮行路經驗豐富,在草原上就備好了充足的糧食與水,又讓隊伍裡的女人們都兜頭圍起了臉,日夜防備,那些逃難者大多與我們走在相反的方向,也有人停下來問我們讨要食物,順便說幾句話。

     所有人都奇怪,問我們為何往北走,那裡是荒野絕路,什麼都沒有。

     我看一眼桑紮,他就對我露出一個略帶神秘的笑容。

    我想起他尋路的神奇本事,就不說話了。

     莫離信任的人,我也信任他。

     逃難者當中還有些墨國面孔,多是帶着傷的,狼狽掙紮地行走着,我猜想或許是從戰場上逃離的逃兵。

    他們遮掩着自己的膚色,因為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憤怒的其他各族人發洩式地毆打緻死。

    我就曾親眼見過一群人圍毆一個奄奄一息的墨國男人,我看到他的時候已經快死了,遮蓋身體的破布下露出殘破的軍服。

     那是我馬鞍正好有些松了,就自己停下來緊了緊,落在自家隊伍的後頭,毆打發生時我離開隊伍已經有了一段距離,我記得自己當時在馬上驚叫了一聲,因為見到路邊的屍體是一回事,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淩虐緻死又是另一回事,本能地就想跳下馬,但是手被一把攥住,我一回頭,看到格布那孩子的臉。

     他該是來催我的,但這時卻隻是面色陰沉地說了句:“不要管他。

    ” 我從未在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過這樣可怕的表情,不禁猛吃了一驚。

    他又說話:“那個人是墨國人。

    ” “可是……” “他可能燒過我的家,殺過我的朋友。

    ”他咬牙切齒。

     我心一寒,再回頭時,那人已經血肉模糊了,顯然是回天乏術了。

     我這些年自問已經經曆過一些人間慘境,但面對此情此景怎麼也無法平靜,之後兩天趕路時都隻能用面紗将自己的臉緊緊裹起來,連眼睛一起,不想再看到任何慘劇。

     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邊境地帶行走了兩日,期間也遇到了一些巡邏的士兵,但是這個國家正在傾力與南方大國開戰,留給北方的自然隻有一些老弱殘兵,此地又是偏遠荒野,那些逃難者也沒什麼油水,因此士兵們很少在意路上的行人。

     桑紮熟悉所有的捷徑小道,我們這一大隊人馬,竟然隻遇到過兩三個散兵遊勇而已,被盤問時桑紮就塞了些錢上去,很容易地擺脫了他們。

     兩日之後桑紮便帶我們轉入無人區,一開始走的都是荒冷沙地,四望天地間一片空茫,果然是絕地的模樣,但是桑紮領着隊伍,一路目标明确,晚上席地紮營,晨起便開始趕路,我們帶的糧食充足,一路雖然困乏,倒也不覺得有多難熬。

     ——至少比一路看着那些屍體來得好。

     到了第三日,眼前一望無際的地平線終于有了些起伏,遙望可見不遠處一座峽谷,見到這情景之後,就連一直暗着一張小臉的格布都亮了眼睛。

     有人大聲歡呼起來。

    桑紮笑着道:“穿過那峽谷就到蒙地了。

    ” 我知道桑紮老馬識途,但是在這種死地還能找出正确的方向,那真是令人震撼的本事。

    他大概看出我的吃驚,開口解釋。

     “怎麼?猜不到這兒會有條路吧?從我第一次穿過這峽谷,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一晃眼的工夫,我都老了。

    ” 我點頭,想了一想又說:“這是你回故鄉的路,總是記得的。

    ” 桑紮很搞笑我這麼說,挨着胡子哈哈笑了起來,又道:“也有漢人來過這裡,幾千人餐風露宿,比我們更能吃苦呢。

    ” “漢人?”這回我真的吃驚了。

     “你不知道嗎?那可是南朝的季家軍啊,奇兵千裡,繞到墨國背後突襲,就在前頭峽谷外紮的營,我那時還給他們帶過路;那位季将軍打仗真是厲害,人家都叫他飛将軍,打得墨國節節敗退,差點連大都都保不住啦。

    可惜後來被你們南朝皇帝召回去了,聽說屈死在天牢裡了,是不是?”他動動花白的眉毛,很是惋惜地歎了口氣,“你們漢人家的皇帝,真是古怪,這樣的人都不用,那還要用誰來打仗呢?” 我坐在馬背上,聽着他說的每一句話,漸漸手心冰冷,都是汗,連缰繩都握不住。

     故鄉在望,桑紮心情放松,話也比平時多了些,說到這裡也不等我回答,又繼續說下去:“話說回來,莫兄弟也知道這個地方,我跟他一提起,他就明白了,放心地讓我帶你走呢。

    ” 他說到這裡,又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立刻愣住,聲音緊張起來,“平安,你怎麼了?舒服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也沒有機會,但自己心裡清楚,這幾日馬上的颠簸,夜裡露宿的陰冷,還有這一路上的堪比地獄景象的所見所聞早已将我折磨得憔悴不堪,可是這一切都比不上這段話給我帶來的刺痛。

     這樣的蠻荒邊野,數千人的翻山越嶺,夙夜急行,誰沒有父母子女?誰不想待在花紅柳綠的江南?但是一場戰争,他們卻到了這個地方。

     我一直記得皇兄在堂皇大殿上對我說的那些話,他說季風出身将門,十五歲時便與父兄征戰邊疆。

    沙場征戰,萬軍中挑敵将于馬下,從未輸過一場,季家郎赫赫威名,天下誰人不知? 我望向前方,黃沙漫天,盡染眉睫,讓我兩眼苦澀。

     這赫赫威名,都是用蒼茫黃土、馬革裹屍、累累白骨換來的;而這枯盡萬骨的赫赫威名,到最後盡付于帝皇家的反複無常。

     季風知道這裡嗎?他來過這裡嗎?那個時候,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着坐在禦花園樹蔭下的,喜怒無常的我?他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着墨國騎兵長驅直入,一直列隊到京城十裡亭之前的? “平安?”桑紮還在用擔憂的眼神看着我。

     我并沒有回答他,隻是低下頭,再也直不起脖頸那樣。

     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以為蒙上眼睛,關上耳朵地跟随着他們,就能夠遠離戰火,忘記過去的自己,可是突如其來的羞恥感,讓我這個已死的公主,都覺得擡不起頭來。

     所謂望山跑死馬,那座峽谷雖然看似近在眼前,但等我們真正跑到那下面,日頭都已經落下去。

     谷外果然有遺留的舊營地,不知荒廢了多少年,原本就是用木石簡單壘起的地方,現在自是處處殘垣斷壁,沒有一點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