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到了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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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上海住了沒多久就搭内河輪船經過蘇州到常州了。那時候兒上海、南京當中還沒通火車,頂快的走法兒是搭小火輪。本輪上頭很少搭客的。接着本輪就拖着一隻公司船,可以搭單人或是兩三個人一家兒的旅客。我們因為人多行李多,所以雇了整個兒的一條民船,拖在公司船後頭第三也不第四隻船,這麼樣兒像一條龍似的在内河裡那麼夫嗤夫嗤的整天整夜地走。那些拖着走的船誰先誰後,大概看半路上誰先到了地點誰在後頭可以先甩下來&mdash&mdash我記得好像是這麼樣兒的。我們這回過蘇州沒停下來到外婆家去,因為行李又多,又有祖父的靈柩得運回家鄉預備安葬,所以就一直到了常州。時候是前清光緒辛醜年(西曆一九〇一)&mdash&mdash日子可惜不記得了,我想是春天。我那時候兒叫名兒十歲,還沒到九足歲。在常州這一住下來就住了九年&mdash&mdash除了在龐家大寄娘家住過一年,跟上學的日子在南京念了三年的書以外。那麼我現在說的在北邊過的最早的回憶算是說完了。第二個九年,從回常州起到宣統二年(西曆一九一〇)出洋到美國留學,那一段兒的事情我盼望不久再有工夫兒寫點兒出來。現在我就把我剛到常州的情形大略說說做個結束。

    我們常州的房子在城裡中間兒的青果巷,是從我曾祖下來三房一塊兒住的一所兒大房子。不算頂外頭一排門房兒,有五進房子,五個院子。頂外頭是轎廳,是存轎子的&mdash&mdash那時候兒連洋車都沒有,除了拿腳走隻有坐轎子&mdash&mdash裡頭是客廳,兩邊兒有書房,是先生教書的地方。再裡頭一進是前進,是大房住的。然後是中進,本來是給二房住的,我祖父就是行二,可是因為我們一家在北邊多年,所以給三房住着。我們回來了就住後進。這幾進大廳跟住的三進房子的旁邊兒有一條又長又窄又黑的過道兒,差不多兩個胳臂一揸開就摸得着兩邊兒的牆似的。我們每房的人各有各家的廚房,在過道兒的反邊兒,就是東邊兒。各家也有各家的井。我們住的後進沒樓,就是一排平房。頂裡頭,就是西邊兒的一間,有一個單獨的院子,裡頭一棵獨核兒枇杷樹。當間兒四間前頭有個長院子。隔一道月門又有兩間做書房,在那條長過道兒的東邊兒。廚房跟下房兒在書房院子的南對面兒。我為什麼給這房子說得這麼詳細呐?因為我在這個家住了這麼久,過了多少年還常常兒做夢夢見在那長黑過道兒裡跑,或是睡得後進第二間屋子裡的床上聽外頭下雨的聲音。我在常州這個家住得其實并不是最長的:我在麻省劍橋的行者街廿七号住了也差不多有在常州那麼長&mdash&mdash要是刨掉了到蘇州跟南京念書的幾年的話,最近在加州柏克萊的岩石道一〇五九号住了已經二十年了,更像個家了;可是一個人小時候兒經過的事情住過的地方印在心裡頭比什麼都深。醒的時候兒覺着從前的事情好像遠得不得了,可是做起夢來舊地方又活像在眼前了。

    我拿回到常州當早年回憶的結束,除了大搬了一次家以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外頭說的話變了南邊話了,我也學會了說常州話了。以前我隻會說北邊話,隻會用常州音念書。常熟話我倒是學會了,可是大寄爹家不在我們那兒的時候兒我也沒機會說,也就生了。到了常州,除了我們的丫頭靈兒,過了兩年保定的周媽又回到我們這兒來&mdash&mdash除了她們兩個用人說北邊話以外,别的用人都是說常州話的,到處街上鋪子裡自然都是說的常州話。還有頂要緊的是跟我同輩分的從堂姊姊哥哥們(在青果巷那時候兒,我是我們那一輩的最小的)都得說常州話,所以過了沒幾個月我就說的一口家鄉話,這才起頭兒覺着我是個道地的常州人了。那麼除了我們這一房剛從北邊回來自己跟自己還說北邊話以外,跟大房三房的些長輩不說常州話嗎?不。我不跟他們說常州話。長輩當中隻有三叔公會說北邊話,他們那房還有二叔老要跟我學着說北邊話,可是學不好。其餘的隻會說常州話。我起頭兒因為隻會說北邊話,就跟他們說我的北邊話。這樣一來弄弄弄慣了,趕我學會了常州話以後,我仍舊跟他們說北邊話。所以不知不覺的就成了這麼一個規矩:跟長輩說話的時候兒,我說我的北邊話,他們說他們的常州話;跟平輩(除了哥哥、大姊、二姊),跟用人,跟外頭人說話我就說常州話,要是跟長輩說常州話,我覺着好像對他們不恭敬似的。

    我們在常州住定了下來,就請一位姓張的先生來教我們的書,用外頭大客廳東邊兒的一間書房。這回自然不難找常州先生了。我的《四書》已經快念完了,最後念的是《中庸》。天天兒還是吃完了飯寫大字。我還沒“開筆”,可是已經起頭兒臨帖了,臨的是歐字,用的是歐陽詢的碑。寫完了一張,先生叫我們把日子也寫上。我記得起頭兒寫的是“壬寅新正”,就是說壬寅新年正月,算起來應該是西曆一九〇二年的二月。那麼我的《早年回憶》就寫到這個時候為止。下回再講常州住了九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