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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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幼儀去世前一夜還看到她,那是1989年1月20日。雖然她還待在家裡,可是大半時間都躺在床上受支氣管炎的折磨。孫女安琪拉不眠不休地照顧她。由于安琪拉生日将至,我便事先做好陪伴幼儀的安排,好讓她和先生、兒子一塊兒出去吃頓晚飯。

    在這前一年,我曾經夢到幼儀死去。那是一場噩夢。夢中的她縮在床邊,為了吸取空氣,弄得喉嚨哽塞、喘息不止。而看到她此時虛弱與萎縮的形貌,我卻驚得目瞪口呆。我還記得我們聊天的時候,她眼中曾經透出犀利的目光,此時卻淌滿淚水。當她不斷以面紙輕按雙眼之時,我分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忍受病痛。她又經常咳個不停,每回氣管一抽搐,就湧出大量黏痰。

    我們坐在進行訪談時常坐的那張柚木桌旁,我的身形顯得比她大得多。她胃口很小,隻吃下半碗飯。吞服藥丸她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不得不把藥丸放在她舌頭上,并握着一杯水貼在她唇邊。進食的時候,她被一粒米哽到喉嚨。那情景是那麼的可怕,那麼的真實,就像從我夢中跳出來一般。那陣痙攣耗去她那麼多體力,我生怕她會當場死在桌旁。

    那頓飯剩餘的時間,好像在傷感地提醒我們共度的時光。我洗碗的時候,她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然後,我引領她扶着助行支架走到浴室,最後是床邊。她已經沒辦法輕而易舉地更換衣服了,于是我慢慢幫她套上睡衣,她也小心翼翼地努力擡起胳臂和雙腿配合。她坐在床上讓我為她扣好上衣扣子的時候,我感覺得到她已筋疲力盡,完全順從。

    當我謹慎移動她的身體,好将被蓋拉開,協助她躺進被窩的時候,她拉着我的手,以沙啞卻是當晚最有力的聲音對我說:“你曉得,我真高興你在這兒。”

    我對她點點頭,親了她一下,向她道晚安。然後我讓自己舒服地躺在她那單房公寓另一邊的沙發上,聽到她最後一次滑入夢鄉,發出深沉、吃力的呼吸聲。

    幾天以後,幼儀的喪禮在九十一街(Ninety-firstStreet)和公園路(ParkAvenue)交叉口的紅磚教堂(BrickChurch)舉行。出席的人數之多(大約二百人)令我吃驚。我看到她的家人,還有來自公寓大廈的熟面孔&mdash&mdash和她一起用餐、練習德文的鄰居。素來與幼儀親近的安琪拉指出其他一些人,包括幼儀的麻将朋友以及聚會教友。喪禮的氣氛莊嚴卻有朝氣,仿佛每位出席者都知道幼儀走過的是長壽又成功的一生。

    安琪拉的丈夫先站起來說話,表達他欽佩幼儀的活力與能幹。我看到有些面孔因為共識而精神一振,因為她是一個人人熟悉,而且又開放、果決的女性,也是一位社區教師。安琪拉要我也講幾句話。當我湊近麥克風的時候,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禮堂内回蕩。我提到這些年來我和幼儀共處的情形;我怎麼樣在大學讀中國史的時候,首次在一個附注中看到她的名字。我在學生時代就開始拜訪幼儀,請她告訴我她的故事。

    我站在衆位來賓面前,與他們分享幼儀鮮為人知的往事:她怎麼樣一度嫁給徐志摩,忍受離婚之苦,然後變成一位兼具傳統與現代價值觀的堅強女性。從來賓的反應,我看得出來很少人知道幼儀與徐志摩的關系,以及她為了自力更生、尋求自我所做的奮鬥。看着我周遭的人,我明白幼儀的故事已經帶給每個人一些不一樣的感受。這時我才發覺,她送給了我一份厚禮。

    我跪在爸媽家的桃花心木箱前,緊握着幼儀每天穿的黑旗袍,仿佛那衣衫可以召喚我姑婆似的。嵌織着蓮花紋樣的平滑織物,看起來仿如星光點點的黑色池塘。幼儀說她之所以喜歡這種質料,是因為它耐穿又看不出皺褶。她還把那種窄窄的傳統旗袍改成适合自己的裙裝,改法是去掉一些褶裥,而雙開衩,讓身體有較多活動空間。注視着幼儀這件定做旗袍上獨特的剪裁線條,我懷着激賞的心情,憶起她講求實際和獨立自主的個性。

    我來到箱前,為的是把兩件衣服和幼儀的旗袍并置箱中。那是我的兩身結婚禮服。第一件是我在婚禮宣誓的時候穿的,也是我美國式童年裡夢寐以求的白紗花邊禮服;第二件是一襲鮮紅的及地修身絲質旗袍(中國人以紅色代表喜事)。我這件苗條合身、領子堅挺的旗袍,是照着幼儀和媽穿的旗袍式樣縫制的。雖然我打破了傳統,在我父母的祝福下嫁給了外國人,可是當我換上這件旗袍參加喜宴的時候,心裡有股悸動和驕傲,覺得自己霎時成為孝順的女兒和自立的妹妹。

    徘徊在箱前,我想象了一會兒幼儀在我身邊的情景,然後仔細地将我的白紗禮服、紅色旗袍,還有幼儀的黑色旗袍疊在一塊兒。我撫平它們之間的棉紙夾層,再把幾件衣裳放在一起,靜靜地關上了家中那口滿載回憶的箱子。

    此處為公曆紀年,書中其他處(1988年)為陰曆紀年,不再統一。&mdash&mdash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