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腳與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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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了。

    有一回我從後窗往外瞄了一眼,看到鄰居從草地過去,竟然吓了一跳,因為我有好幾天沒看到别人或跟任何人講話了。

    我也不想過去告訴他們這件事,因為我不覺得這件事情與他們有什麼相幹。

     回想在硖石的時候,當日子一天天變暖,附近的西湖出現第一隻遊船後,我們就會換上輕薄的絲綢衫或棉紗服,用人也會拿來一堆家人在夏天用來納涼的扇子。

    托盤裡擺着用牛角、象牙、珍珠和檀木制成的折扇:九骨、十六骨、二十骨或二十四骨的扇子是專給男士用的,因為女士從不使用少于三十根扇骨的扇子。

    有的扇面題了著名的對子,有的畫着鳥、樹、仕女和各種東西。

     我們整個夏天都用扇子在空中扇着,天氣逐漸轉涼以後,就把扇子收在一邊。

    所以中文裡面有個說法,可以拿來形容被徐志摩孤零零丢在沙士頓的我:我是一把“秋天的扇子”,是個遭人遺棄的妻子。

     就在這個時候,我考慮要了斷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我想,我幹脆從世界上消失,結束這場悲劇算了,這樣多簡單!我可以一頭撞死在陽台上,或是栽進池塘裡淹死,也可以關上所有窗戶,扭開瓦斯。

    徐志摩這樣抛棄我,不正是安着要我去死的心嗎?後來我記起《孝經》上的第一個孝道基本守則:“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于是我打斷了這種病态的想法。

    這樣的教誨好像一輩子都揮之不去。

     還是在這段艱難的時期,有天早上,我被一個叫作黃子美的男人敲門的聲音吓了一跳,他說他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又說他從倫敦帶了個徐志摩的口信給我。

    我就請他進門,倒了杯茶給他,以緊張期待的心情與他隔着桌子對坐。

     “他想知道&hellip&hellip”黃君輕輕皺着眉頭,好像正在一字不漏地搜索我丈夫說的話那樣頓了一下,“&hellip&hellip我是來問你,你願不願意做徐家的兒媳婦,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我沒立刻作答,因為這句話我聽不懂。

    最後我說:“這話什麼意思?我不懂。

    ” “如果你願意這麼做,那一切就好辦了。

    ”黃君接腔,一副沒聽見我說什麼的樣子,然後慎重地吸了口氣說,“徐志摩不要你了。

    ”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試着不在他面前露出僵硬的表情,又重問了一遍我的問題:“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問,“假如徐志摩要離婚,我怎麼可能做徐家的兒媳婦?” 黃君喝了一小口茶,若有所思地打量我的頭發、臉孔和衣服。

    我曉得他準備回去向徐志摩報告結果,一念及此,我就火冒三丈,突然頂起下巴對着他發言:“徐志摩忙得沒空來見我是不是?你大老遠跑來這兒,就是為了問我這個蠢問題嗎?” 然後我看着他到門口,堅定地在他背後關上門。

    我知道徐志摩不會回來了。

     早在徐志摩提起離婚的事以前,二哥曾經來沙土頓小屋看望過我們一次。

    我本來一直在屋後準備午飯,正在點爐火的時候,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有人來了。

    ”我跟徐志摩說,一邊關上瓦斯,一邊從廚房跑到客廳窗前,發現是二哥;光看他走路,我就知道是他。

    他花了整整五分鐘從路上走過來,我也在門邊站了整整五分鐘等他。

    我離開中國不久,他也離開中國到巴黎求學。

    他并沒說要來探望,可是對于二哥,我會有這種預感。

    我們就是親近到那種程度。

     黃君離開以後,我終于轉向二哥求救。

    我坐在餐桌前寫了封信說明一切,信上提到我懷了三個月身孕,徐志摩要我去打胎;他說我們兩個就像小腳配西服,所以他想離婚;現在他下落不明,可是剛剛差遣了一個朋友來,問我願不願意“當徐家兒媳婦,而不當他太太”。

    我問二哥,我該怎麼辦? 信寫完以後,我走到樓上卧房,把手伸進梳妝台最上面一個抽屜的後頭,拿出薄薄的一疊信,那都是二哥寫給我的,和他寫給我跟徐志摩的信分開放着。

    我瞄了一眼信封背面所寫的字,就回到樓下,費勁地把二哥的地址抄在一張信封的正面。

    因為我跟以前那個女老師短時間地學過英文,所以我才有辦法把英文字母抄下來。

    不過,我的字迹還是歪曲零亂,非常難看又顯得沒學問。

    想當初,我還以為我會到歐洲求學呢。

     我披上一件外衣,走到小雜貨鋪去寄信。

    回到家時,天都黑了。

    我給自己燒了頓白飯加包心菜的簡單晚飯,然後打開所有電燈獨自坐在屋裡,從徐志摩離開以後,第一次落淚。

     幾天以後,二哥來信了,我趕忙把信撕開。

    二哥劈頭就用一句中國老話表達他對離婚消息的哀痛:“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

    ”由此可見二哥熱愛徐志摩的程度,就和愛自己的父母一樣。

     二哥指點我:“萬勿打胎,兄願收養。

    抛卻諸事,前來巴黎。

    ” 有了這句話,我就在一個秋天的早上離開沙士頓了。

    我關上身後的門,盡量把東西都帶在身上,從那條沙土飛揚的小路走到火車站,就和徐志摩一樣一走了之。

    唯一讓我一想起來還覺得遺憾的,是把老爺和老太太大老遠從家鄉運來的冬瓜丢下了。

     美籍英國文學評論家。

    &mdash&mdash譯者注 英國小說家。

    &mdash&mdash譯者注 約合9.7公裡。

    &mdash&mdash編者注 魯道夫·範倫鐵諾(RudolphValentino),1895&mdash1926,意大利裔美國電影演員。

    &mdash&mdash編者注 本書英文版中,這對夫婦的姓拼作“He”。

    &mdash&mdash編者注 英文版作“daughter-in-law”,智庫版譯作“媳婦”,因英文版中另有“adopteddaughter”表示“幹女兒”,則此處譯為“兒媳婦”。

    &mdash&mdash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