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枚銀元值千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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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一般瘾君子認為日本人來了,鴉片和紅丸一定是很普遍的到處可以買到,但是事實上,戰事越緊張,鴉片等毒品越缺乏,鴉片煙膏越來越少,煙質也越來越差。

    那時節嗎啡并不流行,由于鴉片缺貨,一般人都改吸紅丸,這種紅丸價格也跟着飛漲,好多人在無法可想的情形下都戒除了這個嗜好。

    但有些自暴自棄的人,吃盡當光還是要吸,隻要北風一起,一夜之間,街頭巷尾都是凍死冷僵的瘾君子,數字極高。

     買米是要排隊輪候的。

    這時候市上發現一種斑疹傷寒(按:醫書上稱作饑餓傷寒或戰争傷寒),是由跳虱傳染的,那些排隊購米的人,很容易沾染到這一種帶菌的虱,在上海于一季之中,竟然因此死了一千多人,連我的同道中人,也死了好多個。

     鈔票不值錢,但是鈔票的紙張向來是很貴的,到了此時,鈔票的紙越來越壞,又黃又皺,簡直完全不像鈔票紙。

    有些人鑒于購買花紙塗牆價值太貴,爽性把從前一元五元的老鈔票替代花紙塗在牆上,倒也很好看,而且有諷刺的意味。

     鈔票這般不值錢,銀行卻麻煩死了,存入付出都是大包大捆,放在大麻袋中,大家連點數都不願點。

    但是印鈔票的印刷廠,實在來不及印,銀行為了便利起見,爽性由各行發行一種“撥款單”,一百萬一千萬都寫成一張撥款單,彼此支付便利得多,因此各銀行紛紛倡行撥款單。

    起初限于高層階級相互使用,後來連街市都用撥款單來買菜。

     舊鈔票當作糊牆紙 所謂“撥款單”,相等于銀行的本票,撥款單風行之後,好多家庭婦女連這撥款單三字都說不清楚,把它說成“八卦丹”,彼此往來就說八卦丹多少多少。

     币制這樣的混亂,币值天天跌,隻有黃金與美鈔,卻相反天天漲,一個風潮一來,黃金的價格就會高了一倍,美鈔成為稀世之珍。

    但是從前上海的黃金以十兩為一大條,可是要購進十兩黃金,在普通人也不是容易辦到的事。

     金行中為了适應這種環境起見,另外發行一兩重的黃金條子,這種小條子俗稱“小黃魚”。

    大概因為金子是黃的,所以就稱它為黃魚。

     美鈔流動性比較活躍,但是購買十元美鈔,也不知用多少萬的鈔票。

    總之,鈔票不值錢,大家都過着數字遊戲的籌碼生活。

     戰争前期的銀行,任何存款,最多的是五年期的長期存款,到了後期,鈔票天天跌,等到期拿出來時,已經完全不值錢。

    有一個朋友,按月存款已存了四年以上,到這個時候,再也沒有心情去繼續存入,有一次把存折繳銷,結算出來的錢,賬面上明明有二萬餘元,可是領出來之後,隻換到一簍枇杷,所以銀行都大大地發了财。

     搗亂毒計抛售銀元 抗戰到第七年時節,日本人想搗亂上海金融,因為上海的市面可以影響到内地,上海的币制一混亂,内地的币制也會跟着混亂。

    不知道哪一個人想出來,把多年儲存在日本銀行的銀元搬出來,交給小販,由小販到處設攤出售,或者抓在手中兜售。

     這一個計劃,真是毒計,因為普通人黃金美鈔買不起,買一塊銀元畢竟輕而易舉,所以購買銀元的人争先恐後。

     本來廢兩改元、廢元改鈔的政策實行之後,市面上的銀元早已絕迹了,而且銀元也久已不在市上通用之列。

    我們隻知道日本人搶購許多銀元運回日本,其實大部分銀元,還存在上海幾家日本銀行庫中,因為數量太多,運不勝運。

    正式開戰之後,日本軍艦到上海,運來的都是軍人和軍用物資,回去的時候,裝的都是傷兵和被服,最初還有些戰利品,後來連放戰利品的位置都沒有了,所以在那時節,一切日本貨也沒有運到上海,他們收購的廢鐵,也沒有運回日本,可見運輸困難,他們戰争的腳步也大亂了。

     至于存在銀行中的銀元,更沒有想到繼續運回去,況且那時節,日本人需要的是米糧、棉布和煤。

    銀元即使運回去,也派不了用場,所以上海積存的銀元還是相當多。

    日本人有棉布統制委員會、米糧統制委員會等,統制雖是統制,還是要付一些錢,鈔票既來不及印,隻有把銀元抛出來,換鈔票使用。

     大家見到銀元重複上市之後,一部分人叮叮當當地敲起來,認為實物畢竟是實物,尤其是鄉下人,看到銀元就眼紅,把物品運到上海之後,就買進銀元回去。

     民間的财富階級,在實行廢元改币,政府實施時,表面上拿出一些銀元去換鈔票,實際上貯藏在地下窖中還是很多不動的,埋藏了好多年,不能流通,一旦見到銀元恢複使用,有些人心也活動起來,他們把地下銀元掘出來,有些拿它來換美金美鈔,有些用來購買房屋地産。

     我就有一個親戚,向來住在江蘇安亭,全家都穿得破破爛爛,務農為生,其實他們在地窖中,世代相傳,有三千塊銀元,我家的老墳在安亭,他們在上海隻認得我。

    有一天,那位親戚率領了子女兒孫二十多人到上海來,他說:“我們在鄉間苦了幾十年,現在四鄉不安,銀元既可複用,我們也要到上海來謀生。

    ”說罷之後,身強力壯體格偉岸的青年人,腰間多纏上了二三百銀元,好幾個老年人身邊也各帶了幾十元,連小孩子身邊也塞上幾元。

    我和他們是世交,我對他說:“财不可露眼,快快放進我的小房間中。

    ”細細地點數之後,真是三千大元。

    我從這件事知道了,法令歸法令,人民的财富埋在地窖中的,還是不在少數。

     銀元的市價,當時已經很高,我勸他用一小部分銀元先安置一個家,其餘的銀元,慢慢待善價而沽,一下子賣出是不合算的,我的親戚深以為然。

     這時候,銀元的身價已經脫離了現實。

    從前上海人租屋,很小的一個亭子間也要八元十元,一個統廂房也要三十四十元,但是這時出租房子的人,喊出很大數目的鈔票,而折合銀元隻不過六七元,所以隻有銀元的身價是平步青雲地漲起來。

     在抗戰将要結束時期,儲備票不值錢,大家搶購銀元,銀元的攤檔,全上海總有幾千處,實際上并沒有什麼攤檔,隻是一個人手裡拿了幾十塊銀元,叮叮當當地敲着,就有人走近和他做交易,交易分兩種,一種叫大頭,價錢貴一些,一種叫小頭,價錢便宜些。

     這時候,我每天收入的診金,雖是成捆的鈔票,但是陸續換取銀元,也不過十七八個銀元,雖然我的診金也跟着加,然而總是追不上銀元的價格。

     銀元買賣的猖獗情況,震動了整個上海,大家隻要手頭有一些撥款單或鈔票(按:這時的鈔票面額是萬元),就要趕着去買進銀元,這是第一個時期的情況。

     勝利來臨,儲備票以二百元折合法币一元,銀元重又銷聲匿迹,但是法币的币制也是月月低落,市面上鈔票不夠用,于是市面上又出現了一種關金券,每一張關金券換法币二十元,但是究竟戰争了八年之後,币制不易做到穩定,銀元依然蠢蠢欲動。

    過了一個時期,法币、關金券都站不住,又出了一種金元券,金元券的政策是好的,可是隻維持了幾十天的正常價格,金元券又崩潰了。

    金元券一崩潰,銀元又出頭了,整個上海沿街又重見賣銀元的人。

    街頭上隻聽到一片叮叮當當之聲,全是做這種交易的。

     從前銀元的市價,幾天一變,漸漸地成為一日一變,更進一步,成為早晚市價不同,總是漲,漲,漲!币值總是跌,跌,跌! 銀元漲得最厲害的時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秋間,我每天收入的診金,每隔兩小時派人出去換銀元,每次銀元的價格都不同。

    有一天,我收到一筆鈔票,叫挂号先生去換銀元。

    他老實得很,認為附近一個銀元攤索價太高,他走遠一些向另一個攤去買,不料這個攤檔價格更高,再走幾檔,價格更高,于是走回來仍舊向附近一個攤去買,不料這個攤的索價又高了,可以說在一個小時之内,會變幾變。

     在這種千變萬化的情狀之下,許多人都勸我從速離開上海,我聽了他們的話,隻是默不作聲,依然按時臨診。

     最後一天,我看了一百個病人的診金,隻換到四個大頭。

    晚上一位西醫朋友何雲鶴,仍然按時到我家來為我講述西醫的内科學,那一晚講的是心髒病,他見我神色自若,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半鐘頭,講罷之後,他忽然淚盈于眶地說:“這樣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你有能力的話,不如早早離開上海,我家累甚重,行不開,走不動,如此情況,真不知伊于何底?”他說罷了,我就答:“好,我們的講學就至今晚為止。

    ”我就拿出二十塊銀元來送給他,他面色大變,似乎又感激,又悲哀。

    這位何醫生的學識豐富,講解詳細,我從他那裡獲益不少,在此以前,我已聽他講了兩年有餘。

     正在這時候,又有五六個老同學來,看見我還在聽講書,他們覺得非常奇怪,見到我和何雲鶴最後的一幕,他們說:“存仁兄,你還是走吧!”這一晚我真無法入睡,眼巴巴地等待天明,整理了一下東西,覺得沒有一樣東西不想拿,也覺得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拿,隻是走到母親身邊和兩位老師講了幾句辭别的話,拿起一個藤包,就此離開上海。

    我的太太和子女,是後來到香港的。

    母親堅守自建的樓宇,不肯離滬,後來仙逝,享年八十三歲,其時我已不在上海了。

     我寫這篇銀元時代的文稿,自此宣告結束,不久銀元也在這個時期結束了它的使用價值。

     銀元時代從此結束 我到了香港之後,依然以行醫糊口。

    一九五〇年,有一天,我走過一家小兌換店,我就想起了紅極一時的銀元,在香港究竟能賣多少錢?一問之下才知道港币三元兩毫可以換到所謂大頭的銀元一個。

    我為了“留念”起見,曾經買了一個,但是在任何場合,從未見有人使用這種銀元。

     光陰真快,不知不覺已在香港過了二十二年。

    去年八月我到美國去,在時報廣場區内,見到有許多古錢鋪,他們賣的是全世界金銀雜币。

    在櫥窗中我見到中國的銀元也赫然陳列其間,我好奇心動,走進去問了一問價錢,他就取出一塊乾隆龍洋,索價美金三十元,我隻是對他笑,他說這塊錢已成為古董,這一塊賣了給你,我沒有第二塊了。

    我聽了這兩句話,苦笑不已。

     這篇文稿是我應《大人》雜志之請而寫的專載,每月一篇,連寫了二年,料不到頗受讀者歡迎。

    其實這些事情,論年份實在很近,好像都在眼前,可是現在說來幾乎隔了一世了。

    其中年月方面有些已記憶不清,要是再隔幾年,更不知要變到什麼程度。

    可是知道的人,還是很多,中年以上的人都能記憶得到。

    我文中有什麼錯誤,希望讀者來信為我指正,不久,可能有《銀元時代生活史》再版,可以逐一改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