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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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鄉自古以農事為生涯。

    然村落萬家,有自服先疇者;有賃田耕種而納租田主者;有人力單微,資本不足,而不能賃田者;有耕作既久,資本漸虧,而還田主人者。

    是以鄉中無田可耕,而别謀生計者,亦不乏人。

    幸耕作之家,尚能分地利以與人。

    每年納禾後,不複自種晚稻,辄以其田備與辍耕之家,種紅薯以代飯。

    薯本易生之物,費省而工不煩。

    無力之人,往往賴之,孤兒寡婦尤賴之。

    此吾鄉第一美俗也。

    不知始自何年,蓋相承已久矣。

    後之君子,如作營田竹枝詞,當推此風為首唱。

    孟子曰:“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

    ”不雍雍乎太平之盛事也哉? 節屆端陽,猶遇有報春之人,鳴金高歌于市。

    予詫然曰:“春歸已久,奈何尚聞此聲乎?”答者曰:“此報來年春信耳。

    ”予曰:“若是其早乎?”答者莞爾而笑曰:“若輩四時皆春,無日不報。

    一日不報春,則将饑餓随之矣。

    夫報春雲者,乞食之别名也。

    若輩自幼至長,體弱無能,無以自養,惟執此業,尚可以度日。

    君猶未之體察耶?”予聞,愀然動容,既而太息曰:“平生妄自期許,力求知民疾苦,而今猶有此疑異。

    豈得謂之廑悉民隐耶?”此亦學者所當留意也。

     新吾呂子有言:“堯舜禹湯文武,全從不自滿假做出。

    孔子一生謙退,隻覺世間有無窮之義理,己身有未盡之分量。

    孟子則自任太勇,自視太高,似不見有孜孜向學,欿欿自歉之意。

    ”識見已與聖人作用不同,如何到得聖人地位?愚謂此亦運會遭際使然耳。

    中天景運,聖哲盈庭,上下交修,赓揚規贊。

    商周之興,伊萊周召,劻勷主德,警誡時聞。

    聖人本虛衷,得此當更憂勤惕厲,何有滿盈?孔子雖無此,而顔曾冉闵之徒,方興未艾,所至莫測。

    聖人對鏡相形,尤覺詣力無窮,自增黾勉。

    若孟子之世,天下士品,淪于卑污,徒使觸目而唾。

    即及門諸子,如萬章、公孫樂正,亦皆識力遠不相侔,而何有于箴言助我?孟子殆四顧寥天,不覺自珍其當世一人,而忘乎欿欿自歉也。

    孔子曰:“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橫渠張子雲:“士君子入治朝,則德日進。

    入亂朝,則德日退。

    ”此事關系吾人學問,良非淺鮮。

    可勿懼哉?可勿痛哉? 唐山之覓見我族七世祖妣黎夫人墓。

    詢明商定,一舉成功,鳴謙侄甲汝之全功也。

    癸醜孟春廿七日甲申,鳴謙引翰鼎及少循兄焯鼎、曉樓弟鳴鼎、崋仞侄萬鵬、阜薰侄兆謙,乘舟省墓唐山。

    至則駭見圹磚暴露,剝落摧殘,不堪言狀。

    蓋子孫失此墓所者,垂三百年矣。

    傷心慘目,有如是耶?天将暝,投宿唐山團舍倉。

    崋仞、阜薰以南針置圹磚正中測視,正為壬山丙向。

    丙戌日驚蟄,宴客社倉。

    唐姓父老子弟就飲者,凡十有九人。

    鄰裡士紳就飲者,凡十人。

    酒後議事,我族則惟以己度人,推心置腹,面面俱到,處處皆圓。

    聽者大悅,益無違心矣。

    各姓客冒雨臨視墓山,乘夜為兩姓明定約券。

    更深,起大北風,萬物震動。

    晦日丁亥,風狂雨密,嚴寒削面。

    而戴、秦、曾、宋、張、錢諸君,忍苦西走墓山,為我族劃定墓地,以憑克日興工掩修。

    諸君盡心耐勞若此,良可感哉。

    一夜風雪交戰,天地動搖。

    枕上追憶翰鼎庚午詩雲:“今宵得伴孤山宿,枕簟差分地下寒。

    ”循環諷誦,聲淚俱下。

    蓋同治庚午十二月初四日,翰鼎偕從者三人,在長沙清泰都,修培高祖耕南公墓。

    遇雪停工,擁爐山家閑話。

    因念平日家居遇雪,倚門東望,辄謂廬墓相依者,易為走省。

    惟我耕南公遠卧他鄉,距家約二百裡而近,孤山雪冷,岑寂奚如。

    子孫雖欲與同嘗,不可得也。

    茲乃會逢其适,得與先靈分受嚴寒,豈非疇昔之至願也哉?語在庚午日記中,班班可考。

    而孰意今年今夜,又得偕我族衆,伴宿唐山,凄涼午夜,雪景相同。

    而此地先茔,三百年孤懸之慘,山崩後暴露之悲,尤足增人沈痛。

    竊嘗論之,大凡墳茔距家略遠者,雖僅十裡内外,亦須旁有餘地,可供守墓之家種植桑麻,而子孫借以歲收其租,斯為善後之長策。

    此固盡人而知者也。

    而豈知匹夫無罪,象齒焚身,其贻禍即胎源于此種地利哉?自古論者,多以一山族葬為安,尤以廬墓相依為善。

    我族鳳山牛山,其明效也。

    而我七世祖妣黎夫人,獨由鳳山改葬唐山,豈得謂為幸事哉?由後而觀,通族人丁繁衍,非此來,即宜彼往,何得至于挂掃疏虞?而在當時,則一零丁孤苦之家也。

    蓋我七世祖考營莊公,甫由東港沖遷居營田。

    親屬固皆遠隔,而營莊公僅生一男,曰祿山公。

    祿山公始得生有三男,而其中亦有無後者。

    其第三子曰鎮麓公,則我之支祖也。

    鎮麓公亦僅生二男,曰春生公,曰茂林公。

    謹案:七世妣黎夫人之棄養,為有明萬曆三十有八年。

    其改葬唐家山,當亦在有明之末造。

    轉瞬即值幹戈離亂之年也。

    崇祯一朝,闖獻之禍最烈。

    而營田孔道,适當長沙、嶽州往返之沖。

    順治一朝,連年攻取湖南廣西各省。

    迄極邊之雲南歸附,已達順治末年。

    則營田一隅,正為北兵往還、風鶴頻驚之地。

    又未幾,而吳三桂之兵複以康熙十有二年由滇東下,而營田又當衡州嶽州來去之沖。

    是以翰鼎幼時嘗得之父老傳聞:我春生公之鄒夫人,每聞門外有人呼報吳王兵至,辄挈其子,避匿今西山老屋後園之深林,戰栗達旦。

    由此觀之,可知自崇祯以至康熙數十年間,我家零丁孤苦,寥寥數人,恒苦逃生之無路也。

    今日鄉鄰諸君,如早得聞當年情狀,不且諒其省墓疏虞之咎乎?彼守墓之某姓人者,乃得以乘其離亂,盜賣山場。

    且平其冢,而滅其碑,以絕其子孫追尋之路。

    嗚呼,亦毒矣哉!向使一墓之外,别無地利,自絕觊觎之萌。

    即有之,亦非與墓地相連,而山水各别。

    人雖貪其地利,可僅盜其産業以入懷中,而不必使一墓同歸于盡,猶得免于平冢滅碑之慘也。

    然非經亂離之久,雖為孤苦之家,亦未必至于此甚也。

    今若此,悲夫!厥後,自康雍以迄同光,我族曆代當事諸公,時恒走訪墓所。

    溯遊從之,宛在中央,而不見有祖茔痕迹,旁人亦誰得而确指之乎?頃值山崩,圹磚暴露,而未見有字迹。

    鳴謙侄甲汝,過而睨之,驚問于山主康德富。

    幸唐君義友,古道照人,慨然出示鹹豐八年戊午蔡姓賣山之券,确加指點。

    遂令營田通族之苗裔,得為母子如初。

    是誠沒存均感之人也。

    凡為黎夫人之遠孫者,允宜心版銘之。

    至于盜賣山場之某姓守者,其人已物化于二百年前。

    後嗣之有無,且無從确訪。

    即有之,而傳曆數代,後人已不知前事,尚得責其取還土地乎?又況誰肯認為當年守者之嫡嗣乎?倘或如鄉諺所雲“耙齒落田中,但向田中索”,則将向今日管業之唐姓争論索還,此尤荒謬之為也。

    查此山自經某姓人盜賣,以迄于今,其間已疊更數姓之主,最後始歸于唐姓。

    是說也,在我小彥公文博托訪墓所之楊大山、小山兩先生,及我子筠公章譽就訪往迹之蔡雲輝、唐福升二叟,皆早經曆曆言之,不約而同也。

    今若以多年失業之易姓,而争唐人執契久管之山業,揆之情理,能取勝乎?不勝,而徒開罪于墓鄰,使我先靈抱歉九原,無顔以對墓鄰父老。

    誠于養志之道,大有所虧。

    而況逼使墓鄰堅持,勿許認為祖墓,不終棄此先茔骸骨哉?是則罪之大者,雖至愚者不為,而謂明眼人為之乎? 古人知己之感,沒世不忘,良有以也。

    翰鼎一生感恩知己者,實不乏人。

    而郭氏三先生,頗形奇特。

    中國遣使長駐歐洲,自光緒丙子養知先生之駐倫敦始。

    其叔弟東山先生,以冬十月,送行滬上。

    養知重囑歸後,訪聘仁慈忠信之儒生,訓課兩孤孫、一稚子。

    謂其身在數萬裡外,念家彌切,更甚于尋常子弟之托也。

    東山亟舉翰鼎以對,而謂其人端方恺悌,酬應少而善誘靈機。

    如能應聘而來,弟能保其憫恤生徒,無異家人之體貼周至也。

    其仲弟樗全先生在坐,亦交口力贊之。

    養知大悅,立促東山以禮為羅,羅而緻之其家四年。

    然後出司會計湘陰城榷舍,又逾三年。

    而樗全之冢子子瀞觀察慶藩,來寓湘陰城數月。

    一夜,歔欷太息,傾誠以告予曰:“我先君在時,嘗問慶藩遠近交遊凡數百人,其能患難相顧,亦有其人否?慶藩方默爾以思,尚未有以為對。

    先君乃示以眼前一佳士,不可不傾誠以結納之。

    如易壽梓者,其窮達一心,始終不變者欤。

    今慶藩為大力者所軋,門衰祚薄,滿目炎涼。

    而君獨悲我先人,友助扶持,不遺餘力。

    察其懇勤接待之意,視往日尤加十倍焉。

    愚于是益服我先君知人之明。

    ”而追憶防護小子之遺言,殊令我悲恸欲死也。

    是歲為光緒甲申,有某氏子者,于予不相容,密谮予于養知曰:“易壽梓在榷舍,晝夜勤勞公事,了無懈容。

    而銀錢公私界限,尤覺嚴明不苟,可為我公薦士之光矣。

    惟有一秘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