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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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斯托夫從右邊望見他自己的前幾列骠騎兵,前面稍遠的地方,他可以望見他原來望不清的黑魆魆的地帶,不過他認為這就是敵軍,可以聽見一陣陣槍聲,不過是從遠處傳來的。

     “要加快馬的步速!”發出了口令,羅斯托夫覺察到,他的“白嘴鴉”尥了一下馬蹶子,疾馳起來了。

     他預先猜測到它的動作,他于是變得越發高興了。

    他發現了前面的一棵孤零零的樹。

    這棵樹始終位于前面那條顯得多麼可怕的界線的中間。

    可是當他們越過了這條界線,就非但沒有什麼可怕而且變得越發愉快,越發活躍了。

    “啊呀,我真要把它砍掉。

    ”羅斯托夫手中握着馬刀刀柄,心中想道。

     “烏——拉——拉——拉!”響起了一片喊聲。

     “欸,無論是誰,現在落到我手上來吧。

    ”羅斯托夫一面想道,一面用馬刺刺着“白嘴鴉”,要趕上其他人員,便讓它襲步奔馳起來。

    前面已經望得見敵人。

    忽然騎兵連像給寬掃把鞭撻了一下。

    羅斯托夫舉起了馬刀,準備砍殺,但這時正在前面疾馳的士兵尼基琴科從他身邊走開了;羅斯托夫如入夢鄉,他心中覺得,還在神速地向前飛奔,同時又覺得停滞不前。

    一名熟悉的骠騎兵邦達爾丘克從後面疾馳着趕上來了,他惱火地瞟了一眼。

    邦達爾丘克的馬猛地往旁邊一蹿,繞過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前進?——我已經倒下,被打死了……”羅斯托夫在一瞬間自問自答。

    他獨自一人置身于戰場。

    他從自己周圍看見的不是馳騁的戰馬和一閃而過的骠騎兵的背脊,而是一動不動的土地和已經收割的莊稼地。

    熱血在他的身上流淌着。

    “不,我負了傷,馬被打死了。

    ”“白嘴鴉”正要伸出前腿,支撐起來,可是它倒下了,壓傷了乘馬者的一條腿。

    馬頭正流着鮮血。

    馬在掙紮,站不起來了。

    羅斯托夫想站起來,也倒下了,皮囊挂住了馬鞍。

    我們的人在哪兒,法國人在哪兒——他不知道。

    周圍沒有一個人了。

     他抽出一隻腿,站立起來。

    “那條把兩軍明顯地分開的界線如今在何方?!”他向自己問道,并沒有回答出來。

    “我是否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是不是常有這種情形呢?在這種情形下應當怎樣辦呢?”他在站立的時候,向自己問道。

    這時他覺得,他那隻失去知覺的左手上懸着什麼多餘的東西。

    手腕已經麻木,仿佛它不是他自己的。

    他一面望着手臂,一面徒勞地尋覓手上的血迹。

    “你看,這些人終于來了。

    ”他看見有幾個人向他跑來,他很高興地思忖一下,“他們是來幫助我的!”有個人在這些人前面跑着,他頭戴古怪的高筒軍帽,身穿藍色大衣,長着鷹鈎鼻子,黑頭發,曬得黝黑。

    還有兩個人,還有許多人從後面跑來。

    其中有個人說了什麼不是俄國人通常說的怪話。

    在這樣一些頭戴高筒軍帽跟在後面奔跑的人中間夾雜着一個俄國骠騎兵。

    有人抓着他的一雙手,有人在他身後抓着他的馬。

     “想必是我們的人被虜去當戰俘……對了。

    他們難道要把我也抓起來?他們是一些什麼人呢?”羅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裡總是這麼思忖着,“他們難道是法國人?”他端詳着向他漸漸靠近的法國人。

    雖然在一瞬間他所說的不過是想追上法國人,把他們砍成肉醬,現在他仿佛覺得,他們的逼近非常可怖,緻使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們是誰呢?他們為什麼跑來?難道是跑到我這裡來嗎?他們難道是跑到我這裡來嗎?為什麼?要殺死我嗎?殺死大家都很疼愛的我嗎?”他想起他的母親、一家人、朋友們都很愛他,因此,敵人殺害他的意圖是難以想象的。

    “也許——真會把我殺死的!”因為不領會自己的處境,他有十多秒鐘站在原地不動。

    那個領頭的長着鷹鈎鼻的法國人跑得離他很近,已經望得見他的面部表情。

    這個人端着刺刀,微微地屏住呼吸,輕快地朝他跑來,他那急躁的陌生的面孔使羅斯托夫感到驚恐,他抓起手槍,沒有向法國人開槍,把手槍扔到他身上,使盡全力地向灌木林邊跑去了。

    他奔跑着,他已經沒有他在恩斯河橋上行走時所懷有的猶疑不決和内心鬥争的感覺,但卻懷有那野兔從狼犬群中逃跑時的感覺。

    一種無可擺脫的為其青春時代的幸福生活而擔憂的感情控制着他的整個身心。

    他很快地跳過田塍,在田野中飛奔,動作是那樣敏捷,就像他玩逮人遊戲時迅速地奔跑似的。

    有時候他把那蒼白的善良的年輕人的面孔轉過來,他的脊背上起了一陣寒栗。

    “不,最好不要看,”他想了一下,但跑到灌木林前又掉過頭來看看。

    一些法國官兵掉隊了。

    甚至在他回顧的這一瞬間,領頭的法國人才剛把快步改成整步,并回頭對那走在後面的夥伴大聲吆喝着什麼。

    羅斯托夫停步不前。

    “有點兒不大對頭,”他想了想,“他們想把我殺死,這是不可能的。

    ”同時他的左手覺是沉甸甸的,好像有兩普特重的啞鈴懸挂在手上似的。

    他再也不能跑下去,法國人也停止前進,并且向他瞄準。

    羅斯托夫眯縫起眼睛,彎下身子。

    一顆又一顆子彈咝咝作響地從他身邊飛過去了。

    他鼓足最後的力氣,用右手抓住左手,向灌木林疾速地跑去。

    俄國步兵都呆在灌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