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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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溫回想起不久前多莉和她的孩子們所發生的那一幕。孩子們趁大人不在,在蠟燭上煮馬林漿果,用注射器往嘴裡噴射牛奶。做母親的遇上他們在胡鬧,就當着萊溫的面訓斥他們說,大人們花費勞動得來的東西,竟被他們在胡亂糟蹋;說大人們的勞動全是為了他們,要是他們打碎茶杯,就不能喝茶;要是糟蹋了牛奶,就沒有東西吃,那他們就會餓死。

    孩子們聽母親說這些話時流露出的那種平靜、沮喪和不信任的神情令萊溫吃驚。他們不高興的隻是,他們有趣的遊戲中斷了,他們絲毫不相信母親說的話。他們不可能相信,因為他們想象不出他們在胡鬧玩耍的東西要花費多少勞動才能得到,想象不出他們糟蹋的是他們賴以生活的東西。

    萊溫停止了遐想,仿佛谛聽着幾個愉快而又聚精會神地交談着的神秘的聲音。

    每一條教義都可能為真理效勞,但不為滿足個人的欲望效力。每一條教義不僅不違背這個信仰,而且是造就世上經常出現的主要奇迹所不可或缺的。這種奇迹的偉大就在于,能使每個人和千千萬萬各式各樣的人,包括賢哲和傻子,兒童和老人,還有那個農民,利沃夫,基季,叫花子和國王,都明白同一種道理,并構想出那種唯一值得為之生活的和我們唯一珍視的精神生活。

    可是現在他覺得,沒有一條教義違背宗教的主要信條——對上帝、對善的信仰是人類的唯一使命。

    他現在仰卧着,遠望着萬裡無雲的高空。“難道我不知道,這是無際無垠的空間,并不是圓形的蒼穹?可是不論我怎麼眯起眼睛,怎麼用盡目力遠眺,我都無法看到它不是圓形的、不是有限的。雖然我知道這是無限的空間,但當我看出實實在在的蔚藍色的蒼穹的時候,我無疑是正确的,而且比我想極目望得更遠時更正确。”

    “這都是本來就有的,”他們以為,“沒有什麼值得關心和大不了的事情,因為一向如此,将來也如此。一切都是老一套,一成不變。這些都是現成的,不要我們費什麼腦筋。可是我們卻要别出心裁地想出一些新花樣來。于是我們想出把馬林漿果放在茶杯裡,擱在蠟燭上煮,用注射器把牛奶直接互相射到嘴裡。這新奇有趣,一點也不比用杯子喝來得遜色。”

    “是的,我明白事理不是憑頭腦,而是靠造物主賜予,是我用一顆心、憑着對教堂裡所宣揚的主要東西的信仰而懂得的。

    “是教堂嗎?就是教堂!”萊溫對自己說,側過身,用另一條臂肘支撐着,望着遠處慢慢向河邊走去的畜群。

    “所有哲理用人覺得古怪而又不習慣的思維方式,引導人去認識早已知道的事物和确切知道賴以生存的道理時,不也是這樣的嗎?每個哲學家在發揮自己的理論時,事先就像農民費奧多爾一樣,顯然知道(但一點兒也不比他清楚多少)人生的主要意義,但是卻用模棱兩可的推理方式回到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上來,這一點難道不明顯嗎?

    “我那種讓我心靈平靜、與那個農民一緻的、令人欣喜的共識是從哪裡來的?這認識我是怎麼得到的呢?

    “我們隻會毀壞,因為這樣精神上會得到滿足,就像那些孩子!

    “我以前受的教育要我信仰上帝,做個基督教徒,用基督教給予我的那種心靈上的幸福充實我的一生,并賴以生活。可是我卻像個孩子,不理解這種幸福,時常破壞它,即想破壞我藉以生活的那種幸福。到了生活的緊要關頭,我就會像個挨餓受凍的孩子去向他求救,況且我還不如那些由于調皮搗蛋而受母親斥罵的孩子,我總覺得,我這種充滿稚氣的無事生非的胡鬧不會對我帶來什麼麻煩。

    “如果放開手讓這些孩子自己去獲得必需的東西,如做器皿,擠牛奶等等,那麼他們還會胡鬧嗎?那他們一定會餓死。再說,讓我們放任自己的欲望和思想,忘掉上帝和造物主,那又會怎樣?或者不明白什麼是善,不講清道德上的惡是什麼,那又會怎樣?

    “在憑理智探索自然力的作用和人生的意義時,難道我們,難道我不是這樣做的嗎?”他繼續想。

    “但是我能相信教堂裡的布道嗎?”他心想,同時想出各種能打破他目前平靜心情的煩心事來檢驗一下自己。他故意回想起總讓他覺得奇怪而又使他入迷的那些教義。“能相信創世嗎?那我怎麼來解釋生存呢?用生存來解釋生存嗎?用什麼也不行嗎?相信惡魔和罪孽嗎?那我用什麼來解釋惡?……那救世主呢?……

    “但是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無法知道,除了我跟大家一樣都知道的以外。”

    “不懂得這些,你們去建設建設看!

    “難道這就是信仰?”他心裡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我的上帝,我感謝你!”他喃喃自語,同時克制住湧上心頭的号哭,兩手抹去禁不住淌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