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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在夕陽斜照在貨堆上投下的陰影裡,身着長外套、帽子壓得低低的弗龍斯基,雙手插在口袋裡,在來回踱步,就像籠中的野獸,走上二十步就來個急轉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近前去,似乎覺得這時弗龍斯基已經看見他,但裝作沒看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此并不在乎。他把與弗龍斯基交往的個人得失置之度外。

    此時此刻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眼中,弗龍斯基是個正在從事一項偉大事業的重要人物,因而認為自己有責任去鼓勵他,稱贊他。他走到弗龍斯基跟前。

    弗龍斯基緊緊握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手。

    弗龍斯基停下腳步,對他細細一瞧,馬上認出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就跨上幾步迎上前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倏地,一種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痛楚,不是病痛,而是揪心撕肺的全身折磨迫使他一瞬間忘記了牙疼。他一瞅見煤水車,一瞅見鐵軌,加上與發生那次不幸之後未見過面的這位熟人的談話的影響,突然回想起她,回想起那天他像個瘋子似的沖進車站棧房所見到她的那副慘景:在一張桌子上,不知羞地橫陳着一具不久前還充滿生命的、血淋淋的屍體,四周圍着一群陌生人;那張完整無損的、盤着粗大的發辮和兩鬓留着幾绺鬈發的腦袋向後仰着。她那張妩媚動人的臉上,紅潤的嘴唇半張半閉,嘴角上凝着一種異樣的可憐相,那雙沒閉上的、凝然不動的眼睛令人十分可怖,好像在說他們争吵時對他說過的那句駭人的話——他會後悔的。

    他默默無言地在貨堆旁來回走了兩趟,漸漸控制住了自己,然後平靜地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他那顆臼齒的隐隐作痛使他口腔裡滿含口水。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沿鐵軌緩慢而又平穩地滾來的煤水車的輪子。

    他竭力回憶頭一次也是在車站上遇見她時的那種模樣。那時的她顯得神秘莫測、楚楚動人,她向往幸福,追求幸福,也賜予人幸福,不是像她生命最後時刻在他腦海中留下的那種冷酷無情、睚眦必報的神情。他竭力回憶同她在一起的美好時光,然而這些時光已被永遠糟踐了。他隻記得,她當時洋洋得意地威吓他說,他會抱憾終生的。這時他不再感到牙疼,禁不住的号哭扭曲了他的臉。

    “這點我明白,因而我想為您效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凝視着弗龍斯基顯而易見的痛苦的臉,說。“您是否需要給裡斯提奇或米蘭寫封信呢?”

    “是的,作為一樣工具,我還有點用處。但是作為一個人,我已不中用了,”他一字一頓地說。

    “是的,但是這對于您與物色好的頭面人物建立必要的關系還是可能會方便些。當然,悉聽尊便。我很樂意聽聽您的決定。當前社會上對志願兵的攻擊那麼頻繁,像您這樣的人能提高他們聲譽。”

    “我這個人,”弗龍斯基說,“好在生死對我都無所謂。至于我的體力,十分充沛,足以沖鋒、拼殺,或者倒下,——這一點我知道。我欣喜的是,能借此機會獻出我眼下不僅沒用,而且令人嫌惡的生命。這生命對别人倒還有用。”他的顴骨因為不停的、鑽心的牙疼而克制不住地抖動着,甚至影響他說話的表情。

    “我覺得,跟誰見面也不會像跟您見面這樣較少不愉快,”弗龍斯基說。“對不起。對我來說,人生沒有愉快的事情了。”

    “我可以預言,您的精神狀态會恢複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覺得自己頗為感動。“為了把同胞兄弟從桎梏下解脫出來,生死有何妨!願上帝賜予您事事成功,内心平和,”他接着說,向他伸出手去。

    “您今天沒有得到電訊消息嗎?是的,土耳其人第三次遭到敗北,明天預料會有一場大決戰。”

    “噢,不要了!”弗龍斯基說,似乎聽懂他的話很費力。“要是您不在乎,那我們就去散散步。車廂裡悶得慌。寫信?不,謝謝您;要去死,是用不着介紹信的。除非寫給土耳其人……”他嘴角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說。從眼神依然看得出他内心的氣憤和痛苦。

    “也許,您沒有想到會跟我見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過我是否能夠為您做點什麼?”

    接着,他們又談論了一會兒米蘭國王的宣言以及它能夠産生的巨大影響,第二遍鈴聲響了之後,他們就各自回車廂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