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關燈
七月的那次小住期間,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那麼關懷,那麼親切,以緻我,既然住在他們家裡,又備受他們款待,就不得不經常去看他們。

    作為對盛情的報答。

    我差不多頃刻不離他們了:早晨我去問候元帥夫人,就在那裡吃午餐;下午我又去跟元帥先生一同散步;但是我不在那裡吃晚飯,因為貴賓太多,飯又吃得太晚。

    直到那時為止,一切都還很合适,如果我懂得适可而止的話,就沒有什麼壞處了。

    但是我從來就不懂得在情誼上保持中庸之道,不懂得以盡我的社交職責為限。

    我生平對人不是全心全意,就是無心無意;不久,我就變得全心全意的了。

    我看我被這樣高貴的人們款待着、寵愛着,便超越了界限,對他們産生了一種隻有對地位相等的人才允許有的友誼。

    我在行動中表現了這種友誼的全部親昵,而他們呢,在他們的行動中卻從來不放松他們使我受慣了的那種禮貌。

    然而,我跟元帥夫人在一起,總是不十分自在,雖然我對她的性格還不怎麼放心,可是我對她的性格的害怕還不及對她的才智的害怕。

    特别是在這方面,她使我肅然起敬。

    我知道她在談話中對人非常挑剔,知道她也是有權這樣做的。

    我知道太太們,特别是貴婦人們,要人家取悅她們,而你甯可冒犯她們,也不能叫她們感到厭煩;根據客人走後她對客人說的話所作的評論,我就判斷出她對我的語言遲鈍會作何感想了。

    我想起了一個補充辦法,以挽救我在她跟前說話時所感到的尴尬。

    這辦法就是念書給她聽。

    她聽說過《朱麗》那部書,也知道這部書正在印刷中,就表示急于要看到這部作品。

    我為了獻殷勤,提出要念給她聽,她接受了。

    我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到她房裡去,盧森堡先生也來了,把房門關上,我就坐在她床邊念。

    我的誦讀是精心安排了的,即使他們這次小住沒有中斷,也夠供整個小住期間之用了。

    這個不得已的辦法所獲的成功超過了我的期望。

    盧森堡夫人迷上了《朱麗》和它的作者;她嘴上談的也隻是我,心裡想的也隻是我,整天都對我說好聽的話,一天要擁抱我十次。

    她在餐桌上一定要我坐在她身邊;有幾個貴賓要坐這位子的時候,她就告訴他們說這是我的位子,并把他們請到别的位子上去。

    我是稍微受到一點親切的表示就會被寵絡住的,大家想想,這些迷人的态度該對我産生什麼樣的影響吧。

    我真正依戀上她了,她對我也同樣依戀。

    我看她這樣入迷,又感到自己太少風趣,不足以使她永遠入迷下去,所以就唯恐她由入迷而變成厭惡,可是不幸得很,這種恐懼卻是太有根據了。

     在她的氣質與我的氣質之間準是有一種天然的對立,因為除了我在談話中,乃至在函件中經常漏出的那大批的蠢話外,就是在我和她相處最好的時候,也還有些事使她不高興。

    究竟是什麼原因,我想不出來。

    我隻舉一個例子,其實二十個例子我也舉得出來。

    她知道我為烏德托夫人正在抄寫一份《愛洛伊絲》,按頁論價;她也想以同樣條件要一份。

    我答應了。

    由此我就把她放在我的主顧之列了,所以我為這事給她寫了一封很感激、很客氣的信&mdash&mdash至少我的主觀願望如此。

    下面就是她的回信(丙劄,第四三号),它使我仿佛從雲端裡掉了下來。

     星期二,于凡爾賽 我高興極了,我很滿意;你的信給了我無限的快樂,所以我趕快寫信告訴你,并且謝謝你。

     你的信裡原來的措詞就是這樣的:&ldquo雖然你靠得住是一個極好的主顧,我卻難于接受你的錢,按說,應該是我出錢買為你工作的樂趣才對呀!&rdquo關于這句話,我不必對你多說了。

    我很遺憾,你總是不跟我談你的健康狀況,沒有比你的健康更引起我的關心的了。

    我衷心喜歡你,我還向你保證,給你寫信反而使我感到十分怅然,如果我能當面對你講,我該多麼快樂啊。

    盧森堡先生愛你并且衷心地問候你。

     我一接到這封信,也沒有把它反複琢磨,就趕緊寫了一封回信,說明對我的話不能作任何令人不快的解釋。

    後來,我在可想而知的不安心情中琢磨了好幾天,始終還是莫名其妙。

    最後,我寫了下面這封信作為最後答複: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八日于蒙莫朗西 上信發出以後,我又把那段話琢磨了上千遍。

    我照它的本來的、自然的意義去理解.又照别人可能給它的一切意義去理解,可是,我坦白告訴你,元帥夫人,現在我已經不知道究竟是我該向你道歉呢,還是你該向我道歉了。

     這幾封信已經是十年前寫的了,從那時起我還時常想到它們。

    今天我對這個問題還是越想越糊塗:我一直就看不出那段話裡有什麼冒犯她、甚至僅僅是使她不快的地方。

     關于盧森堡夫人想要的那份《愛洛伊絲》手抄本,我應該在這裡說一說我想了什麼主意使它具有超出其他手抄本的明顯的優點。

    我另外寫過一篇愛德華爵士奇遇記,并且考慮了很久,應不應該把它全部或扼要地插到這部作品裡來,但總覺得放在這裡不合适。

    最後我決計把它完全删掉,因為它的格調與全書不同,會損害全書那種動人的淳樸風味。

    自從我認識了盧森堡夫人以後,我還有一個更有力的理由,就是,在這篇奇遇記裡有一位羅馬的侯爵夫人,性格十分可憎,這種性格的某些表現雖不能用到盧森堡夫人身上,但是在隻聞其名的人們看來,很可能會說是影射她的。

    所以我深自慶幸采取了這種删削的決定,并且按照這個決定去做了。

    但是,我既熱烈希望在她這份抄稿裡增加一點任何别的版本都沒有的東西,我竟又想起那些倒黴的奇遇,決定把它寫成提要加了進去,真是糊塗主意啊!隻有用那盲目的、把我拖向毀滅的宿命,才能解釋我這個主意的荒唐! QuosvultperaereJupiter,dementat. 我竟有那種傻勁,費了很多心血,花了很多工夫,編成了這個摘要,并把這篇文章作為稀世之珍送給她。

    不過我預先向她聲明,原稿我已經燒了,這份摘要隻是供她一人看的,除非她自己要拿給人家看,别人是看不到的。

    可是這種話不但不能象我所想的那樣證明我的謹慎和缜密,卻反而向她說明了我自己就有所感覺,某些地方有影射的意味,會使她感到侮慢。

    我蠢就蠢到這樣的地步:我還絕對相信她會對我這種做法感到欣喜呢。

    然而,她對這事并沒有象我所預期的那樣,把我大大恭維一番,使我大為吃驚的是,她對我送給她的那份摘要連提都沒有提過。

    而我呢,老是覺得我這件事做得妙,高興極了,隻是很久以後,才根據别的一些迹象,覺察到它所産生的後果。

     為了這份抄本,我還動了另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比較合理,但是由于某些較長遠的後果,對我還是同樣有害,真是命該受苦,什麼倒黴事都來了!我想起要把《朱麗》裡的木刻畫的原稿拿來裝飾這個抄本,因為那些原稿正與這抄本的大小相同。

    我就向庫安德要原稿,因為這些原稿不論以什麼名義都該歸我所有,特别因為我把銷路很廣的版畫的收入已經讓給他了。

    庫安德太狡猾,我又太不狡猾。

    我幾次催索畫稿,他就知道了我要用來幹什麼。

    他借口要給這些畫稿加上若幹裝飾,就把畫稿暫且留在他那裡,最後才親自把畫稿送來。

     Egoversiculosfeci,tulitalterhonores. 這就把他引進了盧森堡公館,占有某種地位了。

    自從我住進小府第以來,他就時常來看我,總是一清早就來,特别是當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在蒙莫朗西的時候。

    這就使我要同他待一整天,不能到大府第去。

    人家怪我老是不去,我就把原因說了出來。

    他們就敦促我把庫安德先生也帶去,我照辦了。

    這正是那個滑頭所一直追求的目的。

    就這樣,泰呂松先生的一個小雇員,主人在沒有外客同席的時候偶然也讓他在一桌吃吃飯的,現在,由于人家對我太好,竟一下子被邀與法蘭西的元帥同席,跟許多親王、公爵夫人和宮廷裡所有最顯貴的人物坐在一起了。

    我永遠不能忘記,有一天,他要早點回巴黎去,元帥先生飯後對所有在座的人說:&ldquo我們到聖·德尼那條路上去散散步吧,去送送庫安德先生。

    &rdquo那可憐的小夥子受寵若驚,簡直有些不知所措。

    我呢,也感動得那麼厲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跟在後面,象孩子一樣哭着,恨不得吻一吻這位仁慈的元帥的腳印。

    這個抄本的故事使我把許多以後的事都提早說出來了。

    還是就我的記憶所允許的,依時間的順序來談吧。

     路易山的小房子一修好,我就把它布置得幹幹淨淨和簡單樸素,又回去住下了。

    我離開退隐廬時就立下了一條規定:要經常有個屬于我自己的住所。

    這個規定我不能放棄,但是我又舍不得丢開我在小府第的那套房間。

    我就把房間的鑰匙留下,同時因為我非常喜歡在柱廊下吃的那種别有風味的早餐,就常到那裡去過夜,有時連住兩三天,就和住别墅一樣。

    我當時也許是全歐洲住得最好、最舒服的一個平頭大百姓了。

    我的房主馬達斯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他把路易山房子的修理工作完全交給我去安排,要我自由指揮他的工匠,他自己毫不過問。

    因此我就得以把樓上的一個大房間改成完整的一套小房間,包括一間卧室、一個套間和一個藏衣室。

    樓下是廚房和戴萊絲的卧室。

    碉樓就做了我的書房,裝上一套很好的嵌玻璃的闆壁和一個壁爐。

    我住進去之後,又拿裝飾平台作為消遣;平台上已經有兩行菩提樹庇萌,我又添上兩行,構成一個綠蔭環繞的書齋,我在平台上又放了一張石桌、幾個石凳,環繞平台我又種了些丁香、山梅、忍冬,我還做了一個很美的花壇,跟兩排樹平行。

    這個平台比大府第的平台高,景色至少也并不稍遜,我在那裡還養了無數鳥雀,它就成了我的大客廳,好接待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維爾羅瓦公爵先生、唐格利親王先生、阿爾曼蒂爾侯爵先生、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布弗萊公爵夫人、瓦蘭蒂諾瓦伯爵夫人、布弗萊伯爵夫人,以及跟他們同樣顯赫的其他人物,他們都不惜走一段很累人的上坡路,從大府第來朝拜路易山。

    所有這些大人物來拜訪我;都是由于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的厚愛:我是感到這一點的,心裡對他們非常感荷。

    正是在這種感激心情的激奮之中,我有一次擁抱着盧森堡先生對他說:&ldquo啊!元帥先生,在認識你之前我通常是恨大人物的,自從你使我這麼親切地感覺到他們是那麼容易得到人們的愛戴後,我就更恨他們了。

    &rdquo 此外,凡是在這個時期了解我的人,我都要問他們一下,他們可曾發現這種顯赫的光焰曾有一時一刻眩惑過我的眼睛,這種香火的煙雲曾有一時一刻熏昏過我的頭腦?他們曾否看到過我在舉止上就不那麼始終如一了、在态度上就不那麼質樸單純了,對人民群衆就不那麼和藹可親了,對左鄰右舍就不那麼親切随便了?我在能為人幫忙的時候,可曾有一次因為我讨厭人家不斷添給我的那些無數的、并且常常是不合理的麻煩,就不那麼爽快地為大家服務了呢?我的心固然由于我對蒙莫朗西府兩位主人的衷心依戀而常把我吸引到那兒去,但是它也同樣把我拉回到我的左鄰右舍,使我嘗到我認為除此而外就别無幸福可言的那種平淡而簡單的生活的甜美滋味。

    戴萊絲交上了一個瓦匠的女兒&mdash&mdash瓦匠是我的鄰居,名叫皮約,我也就交上了那個父親。

    為了讨好元帥夫人,我在上午不無拘束地在府第裡午餐,午餐之後,我是多麼急于跑回來跟那個老好人皮約一家,有時在他家,有時在我家。

    一起用晚餐啊! 除了這兩個住所以外,我不久又有了第三個住所,就在盧森堡公館;公館主人要我有時也到那裡去看看他們,把我逼得太緊了,所以我盡管痛惡巴黎,還是不得不予以同意&mdash&mdash自從我隐居到退隐廬以後,我到巴黎本來隻有我在前面已經說過的那兩次。

    不過現在我到巴黎,隻是按約定的日期前去,完全為的是在那裡用晚餐,第二天早晨就回來。

    我進出都是走面對環城馬路的那座大花園,所以我可以極正确地說,我沒有踏上巴黎街道。

     在我這一陣轉瞬即逝的紅運當中,早就醞釀着一場标志紅運結束的災禍。

    我回到路易山不久,就在那裡又結識了一個新交,也和平時一樣,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這個新交在我的曆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人們讀到下文就可以判斷那究竟是福還是禍。

    我說的是我那女鄰居韋爾德蘭侯爵夫人,她的丈夫剛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索瓦西置了一座别墅。

    她原是達爾斯小姐,即達爾斯伯爵的女兒,伯爵是個有地位的人,但是很窮;達爾斯小姐嫁了韋爾德蘭先生,而這位韋爾德蘭又老、又醜、又聾、又嚴厲、又粗暴、又好吃醋,面帶刀傷,還瞎了一隻眼,不過,如果你能摸到他的脾氣的話,老底子還是個好人;他有一萬五千到兩萬利物兒的年金,她就被嫁給這筆年金了。

    這個活寶老是咒罵、叫嚷、暴跳如雷,弄得太太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然而最後總是太太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而這樣還是叫她生氣,因為她要他承認是他自己願意她要他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而不是她要他這樣做的。

    前面已經提到過的馬爾讓西先生原是太太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先生的朋友。

    他把他靠近奧博納和安地裡的那座馬爾讓西府租給他們,已經有好幾年了;我跟烏德托夫人熱戀的時候,他們正住在那裡。

    烏德托夫人和韋爾德蘭夫人之互相認識是由她們的共同朋友多伯舍爾夫人的關系;由于烏德托夫人要到她特别歡喜的地方奧林匹斯山去散步,就必須穿過馬爾讓西園林,所以韋爾德蘭夫人就給她一把鑰匙,好讓她過路。

    憑了這把鑰匙我也常跟她一起穿過這個園林,但是我不歡喜碰到什麼不期而遇的人,當我們偶然碰見韋爾德蘭夫人的時候,我就讓她們倆在一起談,不跟她說話,一個勁兒朝前走。

    這種不夠殷勤的态度一定不會給她留下好的印象。

    然而,她一住到索瓦西,還是找上門來了。

    她到路易山來看我,好幾次都沒有碰上,見我老不回拜她,便送了幾盆花給我裝飾平台,逼得我去回拜。

    我非去謝她不可了:我們就這樣打上了交道。

     這個來往一開始就是風波頻起的,凡是不由我自主的來往都是如此。

    在跟她的來往當中,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平靜,韋爾德蘭夫人的氣質跟我太格格不入了。

    她的俏皮話和諷刺語脫口而出,你必須時刻注意&mdash&mdash這對我來說是很傷腦筋的&mdash&mdash才能感覺到你在什麼時候被她嘲弄了。

    我現在想起的一件小事就足以說明這一點。

    她的哥哥剛奉派為驅逐艦艦長,在海上對英國人遊弋。

    我就談這艘驅逐艦的武裝是怎樣配備而不妨害它的輕快的。

    &ldquo是呀,&rdquo她以極平淡的語調說,&ldquo隻要裝上夠戰鬥用的大炮就行了。

    &rdquo我很少聽到她在背後說朋友們的好話而不帶點挖苦的意味。

    什麼事她不是往壞處想,就是往可笑的方面看,她的朋友馬爾讓西也未倖免。

    我覺得她還有一點叫人受不了的,那就是她一會兒給你帶個口信,一會兒給你送點禮物,一會兒給你來個便條,真是煩人,我就得絞盡腦汁去答複,是領謝還是拒絕,叫我實在為難。

    然而,由于我經常見到她,終于對她産生了感情。

    她有她的苦處,我有我的苦處。

    彼此傾訴衷腸就使我們覺得我們的單獨交談是饒有興趣的事,沒有比兩人在一起對泣的那種甜蜜滋味更能把心和心聯系起來的了。

    我們倆設法會面,互相安慰,這種需要常使我把很多事情都原諒過去了。

    我對她除了真誠坦白之外,有時也很粗暴,對她的人品極不尊重。

    而這時又需要對她極大的尊重才能相信她真誠地原諒我。

    我有時也給她寫信,下面就是一個樣品;象這種信,她在複信中從來沒有顯出過絲毫不快之感。

     一七六0年十一月五日,于蒙莫朗西 你對我說,夫人,你的話沒有說清楚,無非是為了要我認識到我的話說得詞不達意。

    你對我說你愚蠢,無非是為了要我感覺到我自己愚蠢。

    你自誇你隻是一個老實人,就好象你生怕别人聽了你的話就真相信你是老實人,而你向我道歉,無非是為了要我知道我應該向你道歉。

    是啊,夫人,我清楚地知道,愚蠢的是我,老實人也是我,如果可能的話,還有更壞的呢;是我不善于斟酌字眼,不能叫象你這樣注意詞令而又善于詞令的一位美麗的法國貴婦聽了中意。

    然而,請你也想想,我都是按照語言的通常意義來遣詞造句的,我根本不懂得或者不想學巴黎的那些道德高超的社交團體裡對詞語所采取的那種高雅的用法。

    如果有時我用的詞語模棱兩可,我總努力叫我的行為來确定它的意義,等等。

     信的其餘部分也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口吻。

    請大家看看這封信的回信吧(丁劄,第四一号),請看一看,女人的心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地委婉,對這樣一封信竟能毫無反感,不但在這封回信裡無所流露,就是當面也從來沒有任何表示。

    庫安德非常善于鑽營,膽大到不識羞恥,凡是我的朋友他都鑽,很快就以我的名義鑽到韋爾德蘭夫人家裡去了,并且不久就在她家裡跑得比我還熱,連我都蒙在鼓裡。

    這個庫安德真是個怪家夥。

    他以我的名義到我所有的知交家裡去,一去就紮上根,毫不客氣地吃起飯來。

    他滿腔熱忱地為我效勞,一談起我來,總是熱淚盈眶;但是他來看我的時候,對所有這些人事關系,以及他明知道我會感興趣的一切,總是諱莫如深。

    他不把他聽過、說過、或者見過的于我有關的事情告訴我,反而聽我說,甚至向我探問。

    巴黎的事,除了我告訴他的那些,他從來就什麼也不知道;總之,雖然大家都在我面前談到他,他卻從來不在我面前談到任何人:他隻有在我這個朋友面前才是詭谲神秘的。

    不過暫時把庫安德和韋爾德蘭夫人撇開吧,我們到後面再談。

     我回路易山不久,畫家拉都爾就來看我,把他為我用色粉畫的那幅像也帶來了,這幅畫像是他在幾年前放在沙龍裡展覽過的。

    他曾想把這幅像送給我,我沒有接受。

    但是埃皮奈夫人曾把她的像送給我,并且想要我這張像,叫我向他再讨回來。

    他又花了一些時間把像修改了一番。

    就在這段時間内我跟埃皮奈夫人決裂了,我把她的像還給她了;既然談不上再把我的像送給她,我就在小府第我那個房間裡把它挂起來了。

    盧森堡先生看見了,認為畫得很好;我表示願意奉贈。

    他接受了,我就派人送給了他。

    他和元帥夫人都明白,我是很歡喜有他們的肖像的。

    他們就叫人制了兩張十分精巧的袖珍小像,嵌在一個用整塊水晶制成的鑲金糖果盒上,把這份制得極其雅緻的禮物送給我,我高興極了。

    盧森堡夫人怎麼也不肯讓她的像粘在盒子上面。

    她多次怪我愛盧森堡先生勝過愛她;我從來也沒有否認過,因為這是事實。

    她就利用這種放肖像的方式,很委婉地、但是很明白地向我表示她并未忘記我這種偏愛。

     差不多與此同時,我又做了一件無助于我保持她的恩寵的傻事。

    盡管我毫不認識西魯埃特先生,也無意愛他,但是我對他的行政措施卻深為佩服。

    當他開始對金融家開刀的時候,我就看出他進行大刀闊斧的做法的時機并非有利,可是我并不因此就不熱烈地祝願他成功。

    當我聽到他調職的時候,我就憑我那一陣魯莽勁給他寫了下面這樣一封信,這封信,當然,我現在并不想為它辯解。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二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請接受一個隐遁者的敬意,這個隐遁者是你所不認識的,但是他為你的才具而欽佩你,為你的施政而敬仰你,他曾因為推崇你而預料到你在職不會長久。

    你不削弱這誤國的首都就不能救國,所以你曾置那些唯利是圖者的叫嚣于不顧。

    原先我看你狠打那班大壞蛋,真羨慕你有大權在握;現在,我看你離職而還不改初衷,我又對你贊美之至。

    你是足以自豪的,先生,你這一任官職留給你一種榮名,将使你長久受用而無人跟你競争。

    邪僻小人的咒罵正構成公正人士的光榮。

     盧森堡夫人知道我寫過這封信,便在複活節來旅行的期間跟我談起了這件事;我就把信拿給她看,她想要一份抄稿,我就抄給她了。

    但是我交抄稿給她的時候,絲毫不知道她也就是那些關心包稅分局而使西魯埃特調職的唯利是圖者之一。

    人們看到我這許許多多的蠢事,簡直要說我是一個勁兒要無緣無故地激起一位可親而又有勢力的女人對我的仇恨,而對這個女人,老實說,雖然我由于笨上加笨,把招緻失寵的事都做盡了,卻一天比一夫更依戀她,絕不願在她面前失寵。

    我相信,現在已經用不着補充說明了,我在第一部裡談到的特龍香先生鴉片制劑的那個故事就是與她有關的,另外那位貴婦人就是米爾普瓦夫人。

    她們倆都從來沒有再對我談起過這件事,也沒有絲毫流露出把這件事還記在心上。

    但是要說盧森堡夫人真能把這件事忘掉了,即使你對後來發生的事情都毫無所知,我覺得也很難。

    至于我自己,我對我那些蠢事可能産生的後果,當時還在自寬自解呢,因為我自己心裡明白,沒有一件蠢事是有意做出來冒犯她的,我就不知道女人永遠不會原諒這樣的蠢事,即使深知這些蠢事絕不是有意做出來的。

     然而,雖然她表面上顯得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感覺到,雖然我還沒有發現她的殷勤有所稍減,态度有所改變,但是一種不但繼續存在而且日益增長的确有根據的預感,使我不斷地害怕她對我的感情不久就會變成對我的厭惡。

    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我能期待她有那麼一種恒心,經得起我對維持這種恒心的笨拙的考驗嗎?這種悶在心裡、使我六神不安、比以前更加悶悶不樂的預感,我甚至不會對她掩飾起來。

    讀者從下面這封信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封信是包含着一個很奇特的預言的。

     我這封信的草稿上沒有注明日期,至遲是一七六0年十月寫的。

     &hellip&hellip你們的盛情是多麼殘酷啊!一個遺世者本來已經放棄了人生的樂趣,免得再感到人生的煩惱,你們為什麼偏又攪亂他的安甯呢?我已經費了一輩子的光陰去尋找堅實的情誼,結果都是徒勞無功。

    在我以前能夠取得的社會地位中,我都沒有能結成這種情誼,難道在你們這樣的社會地位中我還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