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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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巴黎的時候,勒·瓦瑟太太很久以來就慣于每月去看格裡姆先生兩三次了,并且一去就談上幾個鐘頭,談得那麼秘密,連格裡姆的仆役都經常被打發開。

     據我判斷,這種談話的動機都不過是原來想叫女兒也參加進去的那個計劃,他們答應托埃皮奈夫人替她們搞個食鹽零售店或煙草公賣店,總之是對她們進行利誘。

    他們對她們說,我既無力幫助她們,又因為有了她們而我自己也不能有所發展。

    由于我隻覺到這一切都是出于好意,所以也并不十分怪罪他們,隻有那種神秘勁兒叫我受不了,特别是老太婆,而且她在我面前一天比一天更巧言令色,更滑頭滑腦;但是這并不妨礙她不斷地私下裡罵她的女兒,說她太愛我,什麼都對我說,說她完全是個傻瓜,不久就要吃虧的。

     這個女人掌握了一套一舉數得的伎倆:她從這個人手裡收到的東西總會瞞住那個人,從所有人手裡收到的東西總會瞞住我。

    她那樣貪婪,我倒還能原諒,但是她那樣裝假,我就不能原諒了。

    她能有什麼要瞞住我的呢?她十分清楚,我是以她女兒和她的幸福為我自己的唯一幸福的。

    固然,我為她女兒做的事,也就是為我自己做的事,但是我為她做的事也還是值得引起她的若幹感激的,她心裡至少應該感激她的女兒,并且,她的女兒既愛我,她也就該唯愛女之情來愛我。

    是我把她從極度貧困中拉了出來,她是從我手裡獲得了她的生活資料,她那麼善于利用的那些熟人,也都是由我而認識的。

    戴萊絲曾長久用自己的勞動來養活她,現在還是用我的面包來養活她。

    她的一切都來自這個女兒,而她為這個女兒卻什麼也沒做。

    她對别的幾個孩子,每人都給了一份婚嫁費,并且為他們而傾家蕩産,現在他們不但不幫她謀生,還來侵吞她的生活資料和我的生活資料。

    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她應該把我看作唯一的朋友,看作她的最可靠的保護人,不但不把關于我自己的事對我保密,不但不在我自己的家裡搞陰謀來反對我,并且還該把一切可能與我有關的事,她比我知道得早的事,都忠實地告訴我。

    我對她那種虛僞而神秘的行為還能拿什麼眼光去看待呢?特别是她努力灌輸給她女兒的那種感情我應該作何感想呢?她慫恿她女兒對我忘恩負義,可見她自己的忘恩負義該是何等駭人聽聞啊! 所有這些想法最後使我對那個女人心冷了,以至我看到她不能不生嫌惡之情。

    然而我對待我的伴侶的母親,恭敬絕未稍減,事事對她表現出近乎為子的禮貌和尊重;不過,我不歡喜跟她長久住下去,這也是事實,我的脾氣是不曉得什麼叫受人牽制的。

     這裡又是我生平的那種短暫的時刻之一,我看到幸福近在目前,卻不能抓住幸福,而我之所以不能抓住幸福,并不是由于我的過錯。

    如果那個女人品質好,我們三人都會終身幸福的,隻是最後死的一個落得可憐罷了。

    可是偏偏不是這樣。

    你們看看事态的發展,然後再判斷我能不能使她轉變。

     勒·瓦瑟太太見我已經在她女兒心上占了地盤,而她自己失去了地盤,便努力要把這失去的地盤收回;她可不是由于愛她的女兒而對我回心轉意,而是試圖使她的女兒完全跟我脫離。

    她使用的辦法之一就是讓她家裡的人都給她當幫手。

    我曾經請求戴萊絲不要叫她家裡的任何人到退隐廬來,她答應了。

    她母親卻趁我不在家時找他們來了,事先不征得她的同意,事後又要她答應不對我講。

    第一步做到了,其餘的一切就容易了;你隻要有一件事對你所愛的人保守秘密,你不久就會無所顧忌地把什麼事都對他保守秘密。

    我一到舍弗萊特去,退隐廬就高朋滿座,縱情歡樂。

    一個母親對于一個天性善良的女兒總歸是很有力量的;然而,不管那老太婆使出什麼手腕,她始終不能叫戴萊絲同意她的看法,不能拖她跟她們聯合起來反對我。

    至于她自己,她是下定決心,不肯回頭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兒和我,她在我們家裡不過是可以生活下去而已;另一方面呢,是狄德羅、格裡姆、霍爾巴赫、埃皮奈夫人,他們許得很多,也給她一點東西,她就估計跟一個總包稅人的夫人和一個男爵站在一條戰線上,總不會錯。

    如果我的眼睛亮一點,我從那時起就一定會看出我是在自己的懷裡喂着一條蛇。

    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當時還沒有一點兒改變,根本想不到一個人會打算害他所應當愛的人。

    我看到在我周圍布置下的那成百上千的陰謀,我隻曉得抱怨我所稱為朋友的那些人做事太專斷,據我看,他們是硬要我依照他們的方式,而不是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去謀求幸福。

     雖然戴萊絲拒絕跟她母親結成同盟,她卻為母親保守秘密:她的動機是可嘉的,我不想說她所做的事是好還是壞。

    兩個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總是歡喜在一起談天,這就使她們倆越發接近起來。

    戴萊絲既心挂兩頭,有時就使我感覺到一種孤獨感,因為我已經不願把這樣在一起的三個人看成是一個家庭了。

    就是在這時候,我痛切地感到我當初是錯了:我沒有在我們初結合的時候利用愛情所給她的那種順從去培養點她的才能和知識,這些會使我們在隐居生活中更加接近,因而也就會把她的時間和我的時間很有意味地充實起來,不緻使我們兩人在對坐時感到時間太長。

    這并不是說我們兩人對坐就無話可談,也不是說她在我們一同散步時顯得厭煩;但是,歸根究底,我們沒有足夠的共同見解來構成一個豐富的寶藏;我們的打算從此隻限于享受方面,而我們不能老是談這種打算呀。

    出現到我們眼前的事物引起我一些感想,而這些感想她卻無力理解。

    十二年的依戀之情不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了;我們倆太相知了,再也沒有什麼可彼此傾吐的了。

    剩下來的隻有些閑言碎語、流短飛長、冷嘲熱諷了。

    特别是在寂寞無聊中,一個人才感到跟善于思想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好處。

    我倒不需要有這種學識就能從和她的談話中得到樂趣,而她要能常常從和我的談話中得到樂趣,倒需要有這種學識。

    最壞的是,那時我們兩人想單獨談談,還得找機會:她的母親使我讨厭,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一句話,我在家裡很不自在。

    愛的外表損害了真正的情誼。

    我們有着親密的接觸,卻不是生活在親密的情感裡。

     我一覺得戴萊絲有時找借口推辭我所建議的散步,也就不再開口了。

    倒也并不怪她不能和我一樣樂于此道。

    樂趣絕不是取決于意志的東西。

    我知道她的心是靠得住的,這就夠了。

    隻要她能樂我之所樂,我就與她同樂;當她不能樂我之所樂的時候,我就甯可使她滿足,不必求我自己的滿足。

     以上就說明了由于我的期望一半落空,因而我雖然過着一種合乎我的口味的生活,住着由我自己選定的住所,跟着一個我所愛的人在一起,卻依然感到自己幾乎是孤零零的。

    我所缺少的東西使我不能領略我所已有的東西。

    就幸福和享受而言,我要就是兩者兼而有之,要就是一無所有。

    人們即将看到為什麼我覺得這個細節有一述的必要。

    現在我再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原以為在聖皮埃爾伯爵給我的那些手稿裡有些珍奇的寶藏。

    拿出來一檢查,便發現差不多隻是他叔父已印的作品的彙集,經他的手注釋和校訂過的,另附一些不曾問世的片段。

    過去克雷基夫人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感到他的才華比我原先所料想的要大得多,這次看到他的倫理學方面的作品又證實了我這種想法。

    但是一深入審視他的政治學方面的作品,我就隻看到一些膚淺的見解,一些有用的、但又無法實施的方案,因為作者有這樣一種一直沒有能說出來的思想。

    人的行為是受知識指導的,不是受激情指導的。

    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抱定了人類理性業經改善這樣一個不正确的原則,這個原則也就是他所建議的一切制度的基礎和他的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

    這位罕見的人物,是他那個時代的和他那一類人物的光榮。

    也許自有人類以來,他是唯一隻熱愛理性而無其他熱愛的人。

    然而在他的全部學說裡,他隻是由錯誤走向錯誤,其原因就是他要把人們都變得和他自己一樣,而不是就人們現在是、而且将來會繼續是的那個樣子去看待人們。

    他心裡想的是為他同時代的人寫作,而實際上卻隻是為一些幻想出來的人著述。

     看到這些之後,我對我手頭的作品應該采取什麼形式就感到有些為難。

    把作者的那些空想就這樣放過去嗎?那我就是做了一件徒勞無益的工作;嚴格地駁掉嗎?那又是做了一件不誠實的事,既然他的稿子是我接受了的,甚至是我要求來的,這就使我有義務要以尊敬的态度對待作者。

    最後我決定采取我覺得最合體統、最正确、同時也最有益的辦法,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别表達出來,并且為此而深入體會他的思想,予以闡明,予以發揮,不遺餘力地使其顯示出它們 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由絕對分開的兩個部分構成。

    一部分用來按我方才說的那種方式闡述作者的各種方案;另一部分應該在第一部分已經生出效果之後才發表,我将在其中提出我自己對于那些方案的論斷。

    我承認,這樣一來,有時會使這些方案遭受到《恨世者》裡那首十四行詩的命運的。

    卷首應該有一篇作者傳,我為這篇東西已經搜集了一些相當好的材料,自問由我來使用是不會辱沒這些材料的。

    我也曾在聖皮埃爾神父的晚年見過他,我對他的追懷和景仰,可以為我保證伯爵先生将不會對我評述他的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

     我先拿《永久和平》來試手,這是整個集子中篇幅最大、用力最勤的作品;在我埋頭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把神父關于這個重大題目所寫的一切都不折不扣地讀完了,從沒有因為他的許多冗長重複之處而感到氣餒。

    公衆已經讀過這部提要了,因此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至于我對它的評論,一直沒有印出來,我不知道将來是否會有付印的日子;但是它是與提要同時寫出的。

    我由這部書又轉到《波立西諾底》或稱《多種委員會制》。

    這是一部在攝政時期寫的作品,為的是鼓吹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制度,結果這部書把聖皮埃爾神父趕出了法蘭西學士院,因為書裡有幾句話反對在此以前的行政制度,惹惱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立尼亞克大主教。

    我把這部作品編完了,和前一部一樣,既有提要,又有評論。

    但是,我就到此為止,不願再繼續下去了,這工作我原就不該開始。

     使我放棄這個工作的那種種考慮是明擺着的,而我竟沒有早日作此考慮,真不免令人驚異。

    聖皮埃爾神父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或者都包含一些對法國政府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有些意見甚至太直率了,他發表出來而沒有受到懲罰還算幸事。

    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裡,人們一直把聖皮埃爾神父看作一個宣教士而不把他看作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大家讓他随随便便地說,因為都知道誰也不會聽他的。

    如果由于我而使大家聽他的話,問題就不同了。

    他是法國人,我不是法國人;我若是重複他的批評,即使是以他的名義,也會招引人家來質問我為什麼管閑事。

    這種質問免不了有些嚴厲,但也并非有失公平。

    幸而我還沒走多遠,就發現我會贻人口實,決定趕快脫身。

    我知道,我獨自一人生活在衆人之中,而且那些人都比我有勢力,不管我用什麼辦法,我永遠躲不開他們所要加之于我的禍害。

    在這方面,隻有一件事操之在我,就是至少要使得他們想加害于我就不能不有失公平。

    這個原則,那時使我抛開了聖皮埃爾神父、後來又時常使我放棄一些比這更彌足珍貴的計劃。

    那班人總是口快,看見人家倒黴就說人家是犯了彌天大罪,而我呢,平生總是謹小慎微,不讓人家在我遭難時能振振有詞地說。

    &ldquo你這是自作自受。

    &rdquo如果那班人知道我這樣小心翼翼,他們一定會為之驚訝不置的。

     這個工作一抛開,有時候我對接着要幹些什麼就猶疑不定,而這一段無所事事的間歇時期可把我毀了,因為沒有外物占據我的精力,我的思想就一個勁兒在我自己身上打轉。

    我已經沒有任何足以使我的想象力有所寄托的打算,甚至不可能再有什麼打算,因為我當時正是處于萬事如意的境地,我已經無可企求,而我的心靈卻仍是一片空虛。

    唯其因為我看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境地,這種境地也就特别令人痛苦。

    我已經把我最纏綿的情意都集中在一個稱心如意的人的身上了,而她也以同樣的情意愛我。

    我和她一起生活着,無拘無束,甚至可說是随心所欲。

    然而,不論我在不在她身邊,我的心頭總有一種隐痛時刻不離開我。

    我占有她,卻又感到她還不是我的;隻要想到我對于她并不就是一切,我便覺得她對于我也幾乎等于零。

     我有朋友,男女都有。

    我以最純潔的友情、最完美的敬意愛着他們,我企望着他們最真實的回報,我甚至根本就不曾想到要對他們的誠意稍加懷疑。

    然而這種友情,對我來說,卻是苦惱的滋味多,甜蜜的滋味少,因為他們固執地、甚至故意地要拂逆我的一切愛好,拂逆我的志趣,拂逆我的生活方式,以至于,隻要我表示出想做一件隻跟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幹的事情,他們也會立即聯合起來,迫使我放棄這個念頭。

    不論什麼事,不管我有什麼想法,他們都固執地要控制我。

    而我不但不想控制他們的想法,連過問都不想過問,因此,他們這種固執就更加不公平了。

    他們的固執成了我的一種沉重的負擔,并且太使我苦痛了,以至最後我每逢收到他們的信,臨打開時總是預先感到一種恐懼,而後來讀信時這種恐懼又總是得到充分的證實。

    我覺得他們個個都比我年輕,他們動不動就給我的那些教訓,倒是他們自己所非常需要的,而他們竟拿來教訓我,也未免太把我當孩子看待了。

    我常對他們說。

    &ldquo我怎麼愛你們,你們就怎麼愛我吧;此外,不要管我的事,就跟我不管你們的事一樣:我所要求于你們的,不過如此而已。

    &rdquo在這兩點當中,如果說他們曾按照我的請求做到了一點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後面那一點。

     我有一個孤立的住所,在一個景色宜人的幽境裡;我在家裡可以自己作主,依我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來監督我。

    然而這種寓居卻也帶給我一些盡管樂于履行但畢竟是無法免除的義務。

    我的全部自由都隻是暫時的、靠不住的;我比服從命令還要受到更大的束縛,因為我必須受我自己的意志的束縛。

    沒有哪一天,我能在早晨起來的時候說:&ldquo我将能随意支配我這一天。

    &rdquo不但如此,除了要依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布置以外,我還有另一種更加讨厭的依從,就是要由社會大衆和不速之客來擺布。

    我離巴黎雖遠,卻擋不住每天都有大堆閑得無聊的人來找我,他們不知道怎樣利用自己的時間,便毫不顧借地來浪費我的時間。

    我總是在萬萬想不到的時候被人無情地包圍着,很少能為一天訂出個有意思的計劃而不被一個不速之客來推翻的。

     總之,在我最渴望的許多美好條件之中,我得不到一點真正的享受,因而我的思想又飛回到我青年時代的那些甯靜的日子裡,有時便歎息着叫道:&ldquo唉!這裡可不是沙爾麥特啊!&rdquo 當我回憶我過去生活的各個不同時期時,便自然而然地考慮到我當時已經達到的那個生命階段。

    我發現我已經到了遲暮之年,渾身病痛,終期不遠了,而我的心靈所渴望的那些賞心樂事,幾乎沒有一件我曾充分領略過;我感到心裡蘊蓄的那些熱情,我也不曾使之迸發出來;我感到我的心靈裡潛伏着的那種醉人的欲念,我不但不曾體味到,簡直不曾沾到一點兒,這種欲念,由于缺乏對象,老是在心頭壓抑着,除了發為嗟歎以外,沒有其他宣洩的辦法。

     我生來就有一個感情外露的靈魂,對它來說,生活就是愛,怎麼可能直到那時為止竟不曾找到一個完全屬于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呢?我認為自己生來就是做這種真正的朋友的人呀。

    我的感情是那麼易于着火,我的心就是一團愛,我怎麼就一次也沒有以它的烈焰,為一個既定的對象而燃燒起來呢?我被愛的需要吞噬着,卻從來不能很好地滿足這個需要,我眼見着就要到達衰老之門,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了。

     這些凄涼而扣人心弦的遺想,使我懷着遺憾之情進行反省,而這種遺憾卻又不無若幹甘美的滋味。

    我覺得命運似乎欠了我一點什麼東西。

    既然使我生而具有許多卓絕的才能,而又讓這些才能始終無所施展,這又何苦來呢?我對我的内在價值有所意識,它一面使我感到受到不公正的貶低,一面又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這種感覺,并使我潸然淚下,而我生平就是喜歡讓眼淚盡情傾洩的。

     我是在一年最美的季節裡進行這些遐想的,那是六月天氣,在清涼的叢林之下,莺聲呖呖,溪水潺潺。

    這一切把我又投到那太富有誘惑力的慵懶狀态中去了&mdash&mdash這種慵懶,原是我生而好之的,但是前此一陣長期的激昂情緒使我養成的那種冷酷而嚴厲的風格,早該使我把它永遠擺脫掉了。

    我不幸又去回想托讷古堡的午餐和跟那兩位妩媚的少女相遇的情景了,那也是在這同樣的季節裡,環境也和我此刻所處的相似。

    這段回憶,唯其與天真無邪結合在一起,就使我覺得格外溫馨美妙。

    它又把别的許多類似的回憶都勾引起來了。

    不久我就看到,凡是在我青年時代曾使我感到飄飄然的對象,都集攏在我的周圍,加蕾小姐呀,葛萊芬麗小姐呀,布萊耶小姐呀,巴西勒太太呀,拉爾納熱夫人呀,我那些漂亮的女學生呀,一直想到那位妖豔動人的徐麗埃妲,她是我到現在還不能忘懷的。

    我發現我被一群天仙,被我的舊相識,包圍了起來,我對她們的最強烈的欲念也不算是什麼新穎的感情了。

    我的血沸騰起來了,劈劈拍拍地爆炸了,我的頭腦,盡管發已斑白,也發昏了,于是我這個莊重的日内瓦公民,我這個嚴肅的讓-雅克,在近乎四十五歲的年齡上,突然一下子又變成害相思病的情人了。

    侵襲我的那種陶醉心情,雖然是那麼突如其來,那麼不近情理,卻又是那麼持久,那麼強烈,硬是要等它把我拖進那災難重重的出乎意外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才讓我醒悟過來。

     這種陶醉,不管達到了什麼程度,卻還不至使我忘記我的年齡和處境,不至使我自诩還能博得美人的憐愛,總之,不至使我企圖把我自童年以來就感到徒然燒毀我的心靈而不可能取得結果的烈火再傳遞給一個意中人。

    我腦子裡無此希望,甚至無此欲念。

    我知道戀愛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我充分意識到老風騷的可笑,不會讓自己成為笑柄。

    我在青春年少時就不怎樣自負風流和信心十足,臨老反而再來這一套嗎?我可不是那種人。

    而且,我愛安甯,還怕鬧家庭風波;我太真誠地愛我的戴萊絲,不願叫她看到我對别人的情感比對她的情感更加熱烈而感到傷心。

     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麼辦呢?讀者隻要稍微注意一點我的來龍去脈,一定早就可以猜出來了。

    我不能求得實在的人物,便把自己投進了虛幻之鄉;我既看不出一點現存的東西值得作我的狂熱的對象,我就跑進一個理想世界裡去培養我的狂熱,而我那富于創造力的想象不久就把這理想世界配上了恰如我意的人物。

    這種辦法從來也沒有來得這麼及時,這麼富有活力。

    在我的不間斷的冥思默想之中,我暢飲着人心所從未有的那種最甜美的情感激流。

    我完全忘掉了人類,我創造出了一群既美若天仙、品德又超凡入聖的完美無缺的人物,都是些在塵世永遠也找不着的可靠、多情而忠實的朋友。

    我就喜歡這樣翺翔于九霄之上,置身于旁邊的那許多可愛的對象之中,在那種境界裡流連忘返,不計時日。

    我将一切其他的事都抛開了,我匆匆忙忙地吃下一口飯,就急着再跑到我那些小叢林中間。

    當我正要出去到那太虛幻境的時候,一看到有倒黴的凡夫俗子來把我羁留在塵世,我就掩蓋不住、抑制不了我的愠怒;當我失去自制時,就給他們來了個十分生硬的、簡直可以稱之為粗暴的接待。

    這樣就隻有增加我憤世的名聲,其實,如果人們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的話,這原該使我得到一個恰恰相反的名聲的。

     正當我意氣風發、熱情奔放的時候,我又跟被繩子一下子拽回來的風筝一樣,被大自然拽到原地來了,因為我舊病複發,情況相當嚴重。

    我采用那唯一可望減輕痛苦的治療辦法,也就是說,使用探條來治療,這就把我那些安琪兒式的愛情暫時打斷了。

    因為,除了人們在病痛的時候不能講戀愛以外,我的想象力隻有在鄉村。

    在樹蔭之下才能活躍起來,而一坐到屋裡,呆在房梁底下,就要凋零,就要死去。

    我常恨世上沒有山林仙女;如果真有的話,我準會在她們中間找到一個可以寄托我的一片深情的對象。

     又有一些家庭麻煩這時來增添我的苦惱。

    勒·瓦瑟太太表面上把我恭維備至,實際上卻不遺餘力地要把她的女兒從我手裡拉走。

    我從我的舊鄰居那裡收到了幾封信,說明那老婆子瞞着我用戴萊絲的名義借了好幾筆債。

    戴萊絲是知道的,卻壓根兒也不告訴我。

    有債要還,倒不怎麼叫我生氣,最叫我生氣的還是他們對我保守秘密。

    唉!我對她從來沒有過任何秘密,她怎麼居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能對他所愛的人隐瞞一點事嗎?霍爾巴赫那一幫見我一次也不到巴黎,便開始當真恐慌起來了,生怕我愛上了鄉村,生怕我會傻到要在鄉村裡一直住下去,從此便開始制造許多麻煩;他們想利用這些麻煩,間接地把我召回到城市來。

    狄德羅是不願意這麼早就自己出面的,他先把德萊爾從我這邊拉過去。

    德萊爾認識狄德羅還是我介紹的,現在他把狄德羅說給他聽的那些印象轉告我,而德萊爾自己還不知道此中的真正目的呢。

     一切都仿佛不約而同地要把我從我那甜美而癫狂的夢想中硬拽出來。

    我的病還沒有好,就收到一篇詠裡斯本毀滅的詩,我猜這是作者寄給我的。

    這就使我不能不有所答複,跟他談談這篇作品。

    我是用寫信的方式跟他談的,這封信,如下文所說,是在很久以後沒有征得我的同意而印刷出來的。

     看到這個無論是名聲還是成就都可說是達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可憐人,卻在苛刻地咒罵人生的苦惱,老是覺得一切都是惡,我不免感到詫異,所以訂下了一個冒昧的計劃,要叫他扪心自問一番,并且向他證明一切都是善的。

    伏爾泰表面上信仰上帝,而實際上從來隻信仰魔鬼,因為他所謂的上帝,按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以害人為唯一樂趣的惡魔罷了。

    這種學說的荒謬是一目了然的,而從一個浸沉在各種幸福之中的人的口裡說出來,特别令人反感,因為他自己處在安樂窩裡,卻竭力要叫所有其他的人悲觀失望,把他自己并沒有受到的種種災難寫得那麼陰森可怖。

    我倒是比他更有資格去曆數和衡量人生的痛苦的,所以我對人生的痛苦作了一個公正的審查,并且證明給他聽,在所有這些痛苦之中,沒有一個痛苦能怪罪天意,沒有一個痛苦不是出于人對自己才能的濫用者多,出于大自然本身者少。

    我在這封信裡,對他是十分尊敬、十分欽仰、十分慎重的,可說是極恭敬之能事。

    然而,我知道他自負心強。

    很容易感受刺激,所以不直接把信寄給他,而是交給他的醫生和朋友特龍香大夫,授他以把這封信或交或毀的全權,他覺得怎樣最合适就怎樣辦。

    特龍香把信轉交了。

    伏爾泰以寥寥數行回答我說,他自己有病在身,還要照看病人,當改期另複,對問題本身隻字未提。

    特龍香把這封信轉寄給我時,還另附了一封信,表示對托他轉信的人頗不佩服。

     我從來沒有把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也沒有拿給别人看過,因為我不愛大張旗鼓地宣揚這種小小的勝利,但是原信都還在我的函劄集裡(甲劄,第二O及二一号)。

    在這以後,伏爾泰就把他答應我的那個答複發表出來了,但是他并沒有把它寄給我。

    那個答複不是别的,就是《老實人》那篇小說。

    我不能談這篇小說,因為我沒有讀過。

     所有這些分心的事,原本可以根治我那些虛幻的愛情,而這也許是天賜的一個辦法,以預防這愛情的悲慘後果。

    然而我的惡星宿占了上風,我剛能勉強出門,我的心、我的腦子、我的腳就又走上原路了。

    我說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狂熱程度稍有所減,這次是回到現實世界來了,但是我把現實世界中任何一個門類裡最可愛的事物都選擇得太苛刻了,以至這種精華事物之虛幻性絲毫不亞于我抛棄了的那個幻想世界。

     我把我心頭的兩個偶像&mdash&mdash愛情與友誼&mdash&mdash想象成為最動人的形象。

    我又着意地用我一向崇拜的女性所具有的一切風姿,把這些形象裝飾起來。

    我想象出兩個女朋友而不是兩個男朋友,因為兩個女人之間的友誼的例子,唯其比較罕見,也就越發可愛。

    我賦予她們以兩個相似的、卻又不同的性格;兩個不算完美、卻又合乎我的口味的面容;這兩個面容又以仁慈、多情而更加容光煥發。

    我讓她們倆一個是棕發,另一個是金發,一個活潑,另一個溫柔,一個明智,另一個軟弱;但是軟弱得那麼動人,似乎更足以見其賢德。

    我為二人之一創造出一個情人,而另一個女人又是這情人的溫柔多情的朋友,甚至還有些超出朋友的程度;但是我不容許産生争風、吃醋、吵鬧等情事,因為任何令人不快的情感都要我費很大的氣力才能想象出來,也因為我不願以任何貶低天性的東西使這幅笑容可掬的圖畫黯然失色。

    我愛上了我這兩個妩媚的模特兒,我便盡可能使我自己和那個情人兼朋友一緻起來;不過我把他寫成親切的、年少的,另外再加上我覺得我自己具有的許多美德和缺點。

     為了要把我的人物放在一個适合于他們的地點,我就把我在旅行中所見過的最美的地方都&mdash一拿來加以審查。

    但是我就找不到一個我認為足夠清幽的叢林,找不到一片我認為足夠動人的風景。

    如果我見過塞薩利的那些山谷的話,它們可能會使我滿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經倦于創造了,它要求以一個現實的地點作為基礎,并且足以引起我一種幻覺,使我感到我要安排在裡面居住的那些人物的真實性。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想到波羅美島,它們的美妙景色曾使我驚歎不置;但是對我的人物說來,我覺得這些島上的裝飾品太多,人工的雕琢太多了。

    而且我一定要有一個湖,我最後便選定了我的心一直萦懷的那片湖景。

    在命運為我限定的那個幻想的幸福範圍裡,我長期盼望我能在這個湖的某一部分邊岸定居下來,現在我就把這一部分湖岸确定下來。

    我那可憐的媽媽的故鄉,對我仍然具有一種魅力。

    山光水色既相映成趣,風景又豐富多采,那片悅人耳目、扣人心弦、蕩滌胸襟的全景又輝煌偉麗,這一切終于使我作出決定,就讓我創造出來的那幾個青年男女定居在佛威了。

    以上便是我靈機初動時想象出來的一切,其餘的是在以後才添上去的。

     在一段長時期内,我就滿足于一個如此泛泛的綱要,因為這個綱要已經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滿可喜的對象,足以使我的心靈充滿它所喜歡培育的感情了。

    這些虛構,由于頻繁地回到我的腦海中,最後就有了較多的實質,并且以一種明确的形式在我的腦海裡固定了下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起念要把虛構所給我提供的某些情節寫到紙上,并且,一面回憶我少年時代所感到的一切,一面又給過去未能滿足而現在仍然侵蝕着我的心靈的那種愛的欲望以出路。

     我先縱筆寫下了幾封既不連貫、彼此也無關系的零散的信,而當我想把它們聯綴起來的時候,時常感到棘手。

    有一點,很難令人置信但又是千真萬确的,那就是頭兩部分差不多全是這樣寫成的,不曾有任何預先想好的提綱,甚至也沒有料到我有一天會想到把它們拿來寫成一部正式的作品。

    所以人們可以看到,這兩部分都是用了一些沒有量體剪裁的材料事後拼湊起來的,裡面充滿了補自性的文字,這是其他部分所沒有的。

     正當我耽于夢幻的時候,烏德托夫人第一次來訪,這是她生平來看我的第一次,但不幸,人們在下面就可以看到,并不是最後的一次。

    烏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稅人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女兒,是埃皮東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裡什先生的姊妹,後兩位後來都做過禮賓官。

    我已經說過我怎樣在她未出嫁之前就和她認識了。

    自從她結婚之後。

    我隻是在她的嫂子埃皮奈夫人家裡,在舍弗萊特的宴會中見到過她。

    不論是在舍弗萊特還是在埃皮奈,我都曾多次和她在一起,相處好幾天,我不但始終覺得她十分親切,而且我看她對我似乎也很有好感。

    她相當歡喜和我一同散步;我們倆都健于步行,彼此傾談,滔滔不絕。

    然而,雖然她曾有好幾次邀請我去,甚至敦促我去,我從來也沒有到巴黎去看她。

    她跟聖朗拜爾先生的親密關系,使我對她更加關心了,因為當時我剛開始和聖朗拜爾先生要好,我記得這位朋友當時正在馬洪,她到退隐廬來看我就是為了告訴我有關他的消息的。

     這次拜訪有點象是小說的開場。

    她走錯路了。

    她的車伕離開了弓背路,想走弓弦,從克萊佛風磨直達退隐廬,結果馬車在山谷底下陷到泥潭裡了;她決定下車,徒步走完剩下的那段路。

    她那細薄的鞋襪一會兒就磨破了,自己又陷到泥裡,仆從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拽了出來。

    最後她穿着長靴到了退隐廬,大笑不止,我見到她,也陪着大笑起來。

    全身衣服都要換,戴萊絲就把自己的衣服拿給她,之後,我就請她屈尊吃點鄉下飯食,她感到很滿意。

    當時天色已經不早,她沒有待多久就走了;但是這次會晤太愉快了,她似乎有興趣以後再來。

    她實踐這個計劃,已是第二年的事了;但是,唉!這種姗姗來遲,并沒有對我起什麼保險的作用。

     整個秋季我忙于一件人們猜想不到的事情&mdash&mdash為埃皮奈先生看果園。

    退隐廬是舍弗萊特園林裡各溪流的彙集點;那裡有個園子,有圍牆圍着,沿牆都是果樹,還有其他各種樹木。

    為埃皮奈先生生産的水果,盡管給人偷掉了四分之三,還比他在舍弗萊特的那片大菜園要多。

    我為了不做絕對無益的住客,就負責為他管理果園,監督園丁。

    直到摘果的季節,一切都極順利;但是,果子漸漸成熟,我發現丢的越來越多,也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

    園丁向我保證說,都是給山鼠吃掉了。

    我就開始對山鼠作戰,打死了很多,但是果子仍舊減少。

    我留心觀察,結果發現園丁自己就是個大山鼠。

    他住在蒙莫朗西,夜裡帶着老婆、孩子來。

    把白天摘下藏到一邊的果子都扛走了,明目張膽地送到巴黎菜市上去賣,仿佛自己有個果園似的。

    這個可惡的家夥,我也不曉得給了他多少好處,戴萊絲又拿衣服給他孩子們穿,他父親讨飯,差不多就是靠我養活的,可他還是厚顔無恥,毫不費事地偷我們。

    隻怪我們三人都不夠警惕,沒有加以提防;有一次他居然一夜把我的地窖子搬個淨空,第二天我什麼也找不到了。

    倘若他隻是偷我,我也就認了;但是總得為果子作個交代呀,我就不得不揭發偷果子的人了。

    埃皮奈夫人請我把他的工資付掉,打發他走,另找一個園丁。

    我照辦了。

    那個大壞蛋就天天夜裡在退隐廬四周亂竄,手裡拿着一根樣子象狼牙棒的帶鐵尖的粗棍子,後面還跟着幾個跟他一路貨色的流氓。

    兩個女總督被這家夥吓得要死,為着給她們壯膽,我就叫新來的園丁天天夜裡睡在退隐廬;這還不能叫她們安心,我就叫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槍,放在園丁的房間裡,跟他說好,隻有在不得已時,例如,有人試圖沖門或爬牆時,才能使用,而且也隻裝火藥,不裝彈丸,無非是吓唬吓唬小偷罷了。

    一個人行動不便,要在樹林中間過冬,獨自和兩個膽怯的女人在一起,為了大家的安全,這當然是可能采取的最低限度的防禦措施了。

    最後,我又弄來了一隻小狗,擔任警戒任務。

    這時候,德萊爾有一天來看我,我給他講了我的處境,并和他一起笑着談到我的軍事裝備。

    他回到巴黎,又拿這件事說給狄德羅取樂;就這樣,霍爾巴赫那一幫知道我真的要在退隐廬過冬了。

    這種堅持精神是他們料想不到的,可把他們弄得不知所措了。

    他們一面打主意,想出點什麼别的麻煩來叫我住得不痛快,一面就通過狄德羅,先把德萊爾給我拉走。

    還是這個德萊爾,他先覺得我的防禦措施極其自然;後來卻在寫給我的信裡認為這些措施都與我的原則不合,不僅可笑,而且壞透了。

    他在這些信裡拿我大開玩笑,挖苦諷刺,尖酸刻薄,如果我當時的脾氣不好的話,我會感到這是對我的侮辱。

    但是那時候我心裡充滿了愛慕與纏綿的情感,不容再有其他的情感鑽進來,所以我隻把他那些辛辣的諷刺當作是說笑話,别人覺得他荒誕的地方,我隻覺得他輕薄而已。

     由于我提高警惕,多多操心,結果把園子看得很好,雖然這年水果收成很壞,産量還是達到前幾年的三倍。

    說真話,我為保全産品,也是不惜費盡心力的,我甚至親自護送水果到會弗萊特和埃皮奈去,甚至親手提籃子;我記得有一次&ldquo姨媽&rdquo和我兩人拾了一個籃子,把我們壓得幾乎趴下來了,我們不得不每走十步就歇一歇,弄得渾身大汗才擡到了目的地。

     當壞季節開始把我關在屋裡的時候,我就想再撿起我的室内工作;但是不可能。

    随便在什麼地方,我隻看到那兩個妩媚的女友,隻看到她們那個男朋友、她們周圍的環境、她們住的地方,隻看到我的想象力為她們創造出來的或美化了的種種事物。

    任何時刻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狂熱狀态一直纏住我不放。

    我作過許多努力要擺脫那些虛構,但無效果,最後我完全被它們迷住了,隻想努力把它們整理一下,連貫起來,寫成類似小說的東西。

     我最大的困難就是羞于這樣明白、這樣公開地揭露我自己的矛盾。

    我已經那麼大張旗鼓地建立起我那些嚴峻的原則,那麼堅定不移地宣講過我那些嚴厲的箴言,那麼尖刻地罵過那些專寫愛情和柔情的軟綿綿的作品,現在人們突然看到我又親手把自己放在被我那麼嚴格批評過的作家之列,誰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出乎意料、更刺人耳目的事呢?我充分意識到這種自相矛盾之處,我責備我自己,我為此而羞慚,為此而氣憤,但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拉回到理智中來。

    我完全被降伏了,非服從不可,不管有什麼風險,我也得下決心去冒天下之大韪。

    至于我能不能使這部書出版,那就以後再說了,因為當時我還沒有設想要把它發表出來呢。

     決心一下,我就沒頭沒腦地鑽到我的夢想裡去了。

    我把這些夢想在腦子裡反複思考,最後使它們構成了一種方案,這個方案執行的結果,人們現在已經看到了。

    毫無疑問,這是對我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的最好的利用。

    好善之心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胸懷,它把這些異想天開的念頭導向有益的目标,連世道人心都可能有所裨益。

    我那些香豔的圖景,如果裡面缺少那種天真無邪的柔和的色彩,便會失掉它們的全部優美。

    一個弱女子是憐憫的對象,戀愛能使她博得别人的同情,通常她也并不因為軟弱而稍減其可愛。

    但是看到那種時髦的風尚,誰又能忍受下去而不感到憤慨呢?一個不貞的妻子,公開踐踏自己的一切義務,認為沒讓丈夫當場捉獲她的奸情,便是對他的一種思典,他還該衷心感激她,世上有比這樣不貞的妻子的得意洋洋的勁兒更令人氣憤的麼?自然界中沒有完人,完人給我們的教導已經離我們太遠了。

    但是,假定一個年青的女子,生而有一顆既正直又溫存的心,未婚之前讓愛情把她征服了,既婚之後又恢複了精神力量,反過來戰勝了愛情,又成為有德行的人,誰若是告訴你說,這幅圖景就其整體來說是有傷風化而一無是處,誰就是個說謊者、僞善者,你不要聽他的話。

     除了這個從根本上跟整個社會秩序有關的針對風俗和夫妻間的忠誠的目标之外,我還懷着一個較深刻的目标,即是社會協調與社會和平。

    這個目标,本身也許比上面的還更偉大,更重要,至少在我們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