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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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回憶卻重新浮起,深深地刻在我的腦際,而且越來越顯得美妙和有力。

    我好象由于感到生命即将逝去而設法把它抓回來,再從頭開始。

    那個時期的一點小事都使我喜悅,其所以如此,隻是因為它是那個時候的事情。

    時間、地點和人物的情況,我都回憶起來了:女仆或男仆在屋子裡忙着;一隻燕子從窗戶飛進屋來;我背誦的時候有一隻蒼蠅落在我的手上;種種情景曆曆在目。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住過的那個房間的一切布置;右邊是朗拜爾西埃先生的書房,牆上挂着一張曆代教皇的版畫、一隻晴雨表和一個大型日曆。

    這所房子後面,是一座花園,地勢很高,那裡有許多覆盆子樹,不僅樹蔭遮住了窗子,甚至有時樹枝一直鑽到窗戶裡面來。

    我很知道讀者并不大需要知道這些,但是我需要把這些告訴讀者。

    所有在這幸福歲月裡的一些轶事,現在想起來還使我喜歡得跳躍起來,我有什麼不敢向讀者說的呢!特别有五、六件轶事應該講一講。

    讓我們打個折扣吧。

    我給你删去五件,隻談一件;不過這一件,請允許我盡量把它述說得長一些,好讓我延長一下我的快樂。

     假如我隻是讨你們高興,我一定會選擇朗拜爾西埃小姐露出屁股的故事,她不幸在草地邊緣上跌了一跤,正好撒丁王從那裡經過,把她整個屁股都看見了。

    但是土台上的胡桃樹的轶事我更覺得有趣,因為我是這個鐵事的演員;而在她跌跤的轶事中我不過是個觀客;我承認,盡管那件事的本身很可笑,可是那時我還把她當做母親看待,甚至比對母親還愛,那件事隻有使我驚慌,并不感到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啊,讀者們,你們是想知道那土台上胡桃樹的偉大曆史的,就請你們聽聽它那驚人的悲劇吧,如果可能的話,請不要顫抖! 院門外邊,進口處左側有一片土台,下午大家常到那裡去閑坐,但那裡一點蔭涼也沒有。

    為了使它能有點蔭涼,朗拜爾西埃先生叫人在那裡栽了一棵胡桃樹。

    栽這棵樹時儀式相當隆重,我們兩個寄宿生作了這棵樹的教父。

    人們往坑裡填土的時候,我們每人用一隻手扶着樹,唱着凱歌。

    為了便于澆水,在樹根周圍還砌了個池子。

    我和我的表兄每天都興緻勃勃地看着人們澆水,我們天真地确信:在這土台上栽一棵樹比在敵人堡壘的牆孔上插一面旗幟還要偉大;因此我們倆決心取得這種光榮,而不讓任何人分享。

     為此,我們砍來一根嫩柳樹枝子,也把它栽在土台上,離那棵雄偉的胡桃樹大約有十來呎。

    我們也沒忘了在我們那棵小樹根下圍起一個池子。

    困難的是沒有水往裡澆,因為水源離得相當遠,人家又不許我們跑去提水。

    但是我們的柳樹非澆水不可,因此,那幾天我們想出種種詭計來給它澆水,成績果然不壞,我們親眼看到它發了芽,長出嫩葉來。

    我們不時地量一量葉子長了多大。

    盡管全樹不過一呎高,但我們确信它不久便會給我們蔭涼的。

     這棵小樹占據了我們的整個心靈,弄得我們幹什麼也不能專心,一點書也念不下去,我們簡直就象發了瘋。

    人們不了解我們在跟誰鬥氣,隻好對我們管束得比以前更嚴了。

    我們到了真正缺水澆的嚴重時刻了,眼看着小樹要幹死,心裡實在難受。

    可是急中生智,我們想出了一個竅門,能保證小樹和我們免于一死,那就是在地底下掘一個小暗溝,把澆胡桃樹的水給小柳樹暗暗引過來一部分。

    我們積極地執行了這項措施,但是起初并未成功。

    我們把那個溝的斜坡做得太不合适,水根本不流,土往下坍,把小溝給堵死了,入口處又塞滿了一些髒東西,一切都不順利。

    但是我們并不灰心:&ldquoOmniavincitlaborimprobus&rdquo。

    我們又把小溝和小柳樹根下的池子挖深了一些,讓水容易流過來。

    我們把小箱子的底劈成小窄木闆,先用一些一條接着一條地平鋪在溝裡,然後又用一些斜放在溝的兩側,作成了一個三角形的水道。

    在入口處插上一排細木棍,棍與棍之間留有空隙,好象一種鐵蓖子或澡盆裡的放水孔,可以擋住泥沙石塊,而又能使水流得通暢。

    我們非常仔細地把這項工程用土蓋好,并且把土踩平。

    全部完工的那一天,我們懷着希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的緊張心情等待着澆水時刻的到來。

    好象等了有幾世紀之久,這個時刻終于來到了。

    朗拜爾西埃先生跟往常一樣,來參加這項工作;在澆水的時候,我們倆老站在他身後,以便掩護那棵小柳樹;最僥幸的是,他始終是背對着樹,沒有轉過身來。

     頭一桶水剛剛澆完,我們就看見水流到我們樹的池子裡。

    看到這種情景,我們忘掉了謹慎,不由得歡呼起來,朗拜爾西埃先生因此回過頭來,這一下可糟糕了!他剛才看到胡桃樹底下的泥土大量吸收水分,認為是土質好,心裡非常快活;此時,他忽然發覺水分到兩個池子裡去了,不禁吃了一驚,也大叫起來。

    他仔細一瞧,看破了詭計,立刻叫人拿來一把大鎬,一鎬下去,我們的木闆就飛起了兩三片,他大聲喊道:&ldquo一條地下水道!一條地下水道!&rdquo他毫不留情地把各處都給刨了,每刨一下子都刨到我們的心上。

    一刹那間,木闆、水溝、池子、小柳樹,全都完了,全都被刨得稀爛。

    在這一段可怕的破壞工作中,他什麼話也沒說,隻是不停地叫着&ldquo地下水道&rdquo。

    他一面喊着:&ldquo地下水道!地下水道!&rdquo一面破壞着一切。

     有人也許會想,這件事情必然會給小建築師們帶來不幸,但他想錯了,全部事件到此為止。

    朗拜爾西埃先生并沒有說一句責備我們的話,也沒有給我們臉色看,也再沒跟我們提這件事;甚至過了一會兒,我們還聽見他在他妹妹跟前哈哈大笑,他的笑聲老遠就能聽得見。

    更怪的是,我們除了起初有點驚慌,也沒有覺得太難過。

    我們在别處又栽了一棵樹,我們也常常提起第一棵樹的悲劇,一提起來我們倆就象背誦文章似地叫道:&ldquo一條下水道!一條下水道!&rdquo在此以前,當我以阿裡斯提德或布魯圖斯自居的時候,曾不時出現過那麼一種驕傲感。

    這是我的虛榮心第一次明顯的表現。

    我覺得我們能夠親手築成一條地下水道,栽一棵小柳枝來和大樹競賽,真是至高無上的光榮,我十歲時對事物的看法比凱撒在三十歲時還要高明。

     這棵胡桃樹以及同它有關的那段小故事,一直非常清楚地留在我的腦際,或者說時常浮現在我的腦際,因此當我于一七五四年到日内瓦去的時候,我最惬意的打算之一就是到包塞去再看一下我兒童時代遊戲的紀念物,特别是那棵親愛的胡桃樹,它該有一個世紀的三分之一的壽命了。

    但是我那時一直有事纏身,不能自主,始終沒有滿足這種願望的機會。

    看來這樣的機會也不可能再有了。

    然而,我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得到這種機會的願望;我差不多可以斷定,假如一旦我能回到那心愛的地方,看到那棵心愛的胡桃樹還活着的話,我一定會用我的眼淚澆灌它的。

     回到日内瓦以後,我在舅父家裡住了兩三年,等待着人們對我前途的安排。

    舅父希望自己的兒子當工程師,他教給我表兄一點制圖學,并給他講歐幾裡得的《幾何學原理》。

    我也陪着他一起學,并且發生了興趣,特别是對于制圖學。

    這時大家卻商量着叫我做鐘表匠、律師或牧師。

    我很喜歡做牧師,我覺得傳道說教倒挺有意思。

    可是我母親遺産每年的那點收入由哥哥和我一分,就不夠供我繼續讀書了。

    既然我當時的年齡還不那麼急于選擇職業,就隻好暫時留在舅父家裡等待着,這幾乎是虛度光陰,同時還得支付一筆雖然公平合理、數目卻也實在可觀的饍宿費。

     我的舅父和我父親一樣,也是個喜歡玩樂的人,他也象我父親一樣不善于用義務約束自己,很少關心我們。

    舅母是一個稍帶虔信派教徒作風的虔誠女人,她甯願去唱聖詩,也不願注意我們的教育;他們對我們幾乎是完全放任,我們也從來不濫用這種放任。

    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互相幫助,無求于他人,而且因為我們從來不想去跟那些和我們年紀相仿的頑童們厮混,所以絲毫沒有沾染上由于終日無所事事而養成的那種浪蕩逍遙的習氣。

    其實,我說我們閑散是錯誤的,因為我們一輩子也沒有放閑過。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感到極為有趣的各種毫不間斷的遊戲,使我們在家裡忙個不停,甚至使我們不想出門。

    我們自己作鳥籠子、笛子、毯子、鼓,蓋小房子,作水槍、弩弓等玩具。

    我們也學我那位和善的年邁外祖父那樣制造鐘表,有時竟弄壞了他的那些工具。

    另外還有一種最喜歡的愛好,就是在紙上塗抹,起畫稿,施墨,加彩,糟蹋顔色。

    有一個名叫剛巴高爾達的意大利江湖藝人到日内瓦來,我們去看過一次就不想再去了;但是,他有木偶,我們也就造起木偶來;他的木偶演一些喜劇式的東西,我們也就為我們的木偶編喜劇。

    沒有變音哨子,我們就用假嗓子學那滑稽小醜的語聲,來演我們這些動人的喜劇,我們那些慈祥的長輩們倒也都耐心地看,耐心地聽。

    但是有一天,我的舅父貝納爾召集家人朗讀了他自己寫的一篇動人的講道稿。

    于是我們又丢開了喜劇,也寫起講道稿來了。

    這些瑣事沒有多大意思,我自己也承認;不過,這些瑣事證明,我們最初的教育是多麼需要很好的指導,才能使我們這些在那樣幼小的年齡就幾乎自己管束自己的孩子很少濫用這種放任。

    我們不太需要結交同伴,甚至有這種機會,我們也不重視。

    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孩子們玩耍,但是并不羨慕,甚至也不打算參加。

    我們兩人之間的友情足以使我們心滿意足,隻要我們兩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單調的娛樂,我們也會感到喜悅。

     由于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人們注意起來了;特别是我的表兄身材很高,而我很矮,這樣的一對确是十分可笑。

    他瘦高個子,小臉兒象個皺蘋果,神氣柔弱、步伐無力,招得孩子們嘲笑。

     人家用當地的土語給他起了一個綽号,叫他&ldquo笨驢&rdquo,隻要我們一出門,就會在我們的周圍響起一片&ldquo笨驢,笨驢&rdquo的喊聲。

    他對于這種嘲笑比我更能處之泰然。

    我惱火了,想跟他們打架,這正是那些小流氓求之不得的。

    我跟他們打起來了,結果挨了打。

    我那可憐的表兄盡力幫助我,可惜他弱不禁風,人家一拳就把他打倒了。

    這麼一來,我簡直氣瘋了。

    雖然我腦袋上、肩膀上挨的那幾拳的确不輕,但他們要打的并不是我,而是&ldquo笨驢&rdquo。

    我這種倔強的怒火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後來,隻有在人家上課的時間,我們才敢出門,我們唯恐受到小學生們的詈罵和追趕。

     現在我已成了打抱不平的騎士了。

    為了作一個象樣的騎士,我需要有一位情人;我有過兩位。

    我時常到尼翁去看我父親,尼翁是伏沃州的一個小鎮,我父親已定居在那裡。

    我父親的人緣很好,連他的兒子也沾了光。

    我在他那裡住的日子雖不多,看在他面上,所有的人對我都很親切。

    有一位菲爾松太太更是對我萬分疼愛,這還不算,她女兒還把我看作她的情人。

    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給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作情人,人們當然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所有這種非常機靈的姑娘們都很樂意把小洋娃娃擺在前面,以便把大洋娃娃掩蔽起來,她們很會運用手腕,造成一種令人着迷的假象,來誘惑那些大洋娃娃。

    在我這方面看不出她和我有什麼不相稱的地方,因此我對這件事倒挺認真;我把我整個的心,或者更确切地說,把我全副的腦筋都用在這上面了,因為,雖然我愛她已達發狂的程度,雖然我的狂熱、興奮、激昂做出了許多令人絕倒的趣劇,但我也隻是在我那小腦袋裡愛她而已。

     據我所知,有兩種完全不同而又完全真實的愛情,它們雖然都很強烈,但是彼此間幾乎沒有共同的地方;它們跟親密的友誼也不一樣。

    我整個一生被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愛情各占去一半,甚至我曾在同一時間親身體驗了這兩種愛情。

    比方說,在我剛剛講述的那個時期,也就是當我公然把德·菲爾松小姐據為己有、專橫到不能忍受别的男子跟她接近的時候,我曾經跟一位小姑娘戈登小姐有過幾次時間不長、但是熱烈的幽會;幽會時,她好象老師對待學生一樣對待我。

    全部經過,如此而已。

    雖然不過如此,但是實際上,我卻覺得這就是一切,這就是無上的幸福了。

    我當時已經體會到秘密之可貴。

    雖然在使用秘密方面,我還十分幼稚,但是當我發現德·菲爾松小姐跟我定情,隻不過為了遮掩其他風流勾當的時候,我便針鋒相對地以同樣的方式報答了她。

    這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

    但我深感遺憾的是,我的秘密被發現了。

    也可以說,我的小老師并沒有象我一樣保守秘密。

    不久,人家就把我們分開了。

    又過些天,當我回日内瓦從庫當斯路過的時候,我聽到有幾個小姑娘低聲喊道:&ldquo戈登跟盧鬧翻了。

    &rdquo 這位戈登小姐的确是一個不尋常的人物。

    她長得并不美,但她那臉龐是令人難以忘記的;我至今還時常想起它來,拿我這樣一個老瘋子來說,未免想得過分了一些。

    她的身段,她的姿态,特别是她那雙眼睛都與她的年齡不相稱。

    她那副小神氣又威嚴又驕傲,倒很合乎她扮的那種腳色,也就是她那副小神氣使我們想起演這種角色來。

    但是,她最奇怪的一點是,她那種大膽與端莊混合在一起的樣子,是令人難以了解的。

    她對我肆無忌憚,我對她卻絲毫不能随便。

    她完全把我當做小孩子看待,因此我相信,要未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要末恰恰相反,她本人還是一個孩子,居然把面臨的危險視為兒戲。

     我對她們兩人,可以說都是一心一意。

    而且我是那樣全心全意,當我跟其中一個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從來不想另一個。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她們兩人的感情卻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我就是跟德·菲爾松小姐過一輩子,也不會想到要離開她;但是,我接近她的時候,我的喜悅心情是平靜的,決不會感情激動。

    我愛她,特别是在跟許多人一起談笑的時候,打趣取笑,打情罵俏,甚至争風吃醋,都使我心花怒放,津津有味。

    我看到那些年歲大的情敵仿佛受到冷遇,而我獨為她所垂青,便洋洋得意地自豪起來。

    我也曾被逗得愁腸百轉,但是我喜歡承受這種苦痛。

    人們的贊美、鼓勵和歡笑,又使我心頭發暖,勇氣倍增。

    我又發脾氣,又說機靈話,在交際場裡,我愛她愛得發狂;若是單獨和她相對,我反而會局促不安,心情冷淡,甚至有些厭煩的情緒。

    不過,我對她是那樣關心,當她生病的時候,我非常苦惱,我甯願犧牲自己的身體使她得以恢複健康。

    請大家注意,由于我本身的經驗,我是深切了解疾病和健康的意義的。

    一離開她,我就想念她,覺得非有她不可;而在和她相會的時候,她的那些愛撫使我感到甜蜜的是心靈而不是肉體。

    我跟她在一起有一種泰然的感覺;我除了她所給的一切,并不想得到更多的東西。

    不過,我要是看見她跟别人也是這樣,那我是不能容忍的。

    我對她是愛若兄妹,妒如情郎。

     至于戈登小姐,我每一想到她可能象對待我一樣對待别的男子,心裡就嫉妒起來,仿佛土耳其人、瘋子或者老虎那樣。

    因為她的所賜即便星星點點,我若不下跪也是得不到的。

    當我和德·菲爾松小姐接近的時候,我隻感到歡喜,并不動情;但是,隻要戈登小姐一出現,我便任何别的東西都看不見了,簡直神魂颠倒。

    跟前者相處,雖然很親昵,決沒有什麼放肆的地方;但在後者面前,那就完全相反了,即便是彼此已十分厮熟,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我覺得,假如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太久,我的命都得斷送掉,因為心髒的跳動準會把我活活憋死。

    對于她們兩個,我同樣害怕失寵;不過,我對一方是體貼備至,而對另一方則是唯命是從。

    把世界上所有的财寶都給我,我也不肯去惹德·菲爾松小姐生氣;可是,如果戈登小姐命令我去跳火坑,我相信,我馬上就會去跳的。

     我跟戈登小姐的那些桃色事件&mdash&mdash或者更确切地說,那些幽會&mdash&mdash沒有維持多久,這對她對我都算天大的幸事。

    我跟德·菲爾松小姐的交往沒有發生同樣的危險,不過,經過稍長的時間之後,也形成了一場悲劇的結局。

    這類事件的結局永遠帶有一些浪漫的氣息,使人不禁為之感歎。

    我跟德·菲爾松小姐的情愛雖然并不熾烈,但是也許更加眷戀。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