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我的名字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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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思考、冥想與自省。

    花了一輩子時間看過無數真實或繪畫中的馬匹後,他們知道眼前最後一匹有血有肉的馬,将隻會玷污保在他們心中的完美馬匹形象。

    一匹馬被一位細密畫師畫了千萬遍之後,終将接近真主眼中的形象,經驗豐富的藝術家深知這一點。

    他不假思索憑着經驗畫出來的馬,其實充滿了畫家的才華、努力和見識,如此産的一匹馬,才最為接近安拉的馬。

    不過,在一隻手尚未累積任何知識之前,在藝術家沒有深思熟慮其作所為之前,或者在不曾仔細觀察君王女兒的耳朵之前,畫家随手畫下的耳朵,都隻是某種瑕疵。

    正因為它是一個瑕疵或缺陷,所以會因細密畫家而異。

    也就是說,它等于一種簽名。

    ” 一陣騷動打斷了我們。

    侍衛隊長的手下把他們從細密畫家和書法家居處搜集到的書頁,拿進了老舊的畫室。

     “更何況,耳朵的确是人類的缺陷。

    ”我說,希望黑會微笑,“人人皆有,但人人皆異:它是醜陋的完美表。

    ” “故事裡,因為獨特的耳朵繪畫風格而被逮捕的細密畫家,最後怎麼了?” 我忍住沒說“他被刺瞎了”,以免黑更加沮喪。

    相反,我回答:“他了君王的女。

    而且從此後,許多擁有書本繪畫工匠坊的大汗、君王及蘇丹,都學會了這種辨認細密畫家的方法,并稱之為‘侍女法’。

    不僅如此,他們刻意保密,以日後如果有哪一位細密畫家,畫出了不敬的人物或隐含犯罪的圖案卻否認時,可以很快查該負起這一責任。

    想發掘這些小小的犯罪,必須搜尋無關乎圖畫重點的各種瑣碎、不經思索、重複出現的細節,這細節可以是耳朵、手、草、樹葉,或者甚至馬的鬃毛、腿或蹄。

    但要留意,若插畫家已經警覺圖畫的細節中含有自己的秘密簽名,這個方法就不适用了。

    舉例來說,胡須行不通,因為許多畫家早已曉得胡須可以被自由地繪畫,成為某種簽名。

    不過眉毛就有可能:沒有會特别留意。

    現在,我們來瞧瞧,究竟哪些年輕畫師在已故姨父的插畫上留下了筆墨痕迹。

    ” 于是,我們拿出兩本手抄繪本的書頁互相比較。

    這兩本書,其中一本秘密進行,另一本公開編輯,兩者各講述不同的故事與題材,并以兩種迥異的風格繪畫。

    一本是已故姨父的書;一本則是由我監制的慶典叙事詩,描述王子的割禮儀式。

    黑和我認真觀察,目光跟随我手裡的放大鏡四處移動: 一、打開慶典叙事詩,我們首先注意到了一張狐狸毛皮張開的嘴。

    皮貨工匠隊伍中一身穿紅長衫配紫腰帶的大師,捧着這張狐皮,與隊伍一起行經坐在特制包廂觀看遊行的蘇丹陛下面前。

    毫無疑問,狐狸嘴裡顆顆分明的牙齒,與姨父的“撒旦”像的牙齒,皆出于橄榄之手。

    那恐怖的撒旦,半人半獸的邪惡怪物,顯然來自撒馬爾罕。

     二、慶典期間某個特别歡樂的日子,一群落魄潦倒的前線士兵,一身褴褛地出現在蘇丹陛下俯瞰整座競技場的包廂下方。

    其中一人上前請願:“崇高的蘇丹陛下,我們,您英勇的士兵,在異教聖戰中淪為俘虜,為了重獲自由,我們留下一部分弟兄作為人質。

    言之,敵人放我們自由,好讓我們回來準備贖金。

    然而,當我們返回伊斯坦布爾後,卻發現物價如此昂貴,根本籌不出錢來拯救在異教徒囚禁下受苦受難的弟兄。

    我們仰賴您的仁慈援助。

    請陛下賜我們黃金或奴隸,讓我們帶去敵營換回弟兄的自由。

    ”角落裡有一條懶狗,睜着一隻眼睛盯着蘇丹陛下我們慘凄涼的士兵,以及競技場裡的波斯與鞑靼使臣。

    這條狗的指甲,顯然是鹳鳥的作品。

    同樣地,姨父書中一幅叙述“金币之旅”的圖畫,填充角落的那條狗的指甲,必定也是鹳鳥所繪。

     三、一群雜耍藝人在蘇丹陛下面前表演翻筋鬥和雞蛋過橋的把戲,人群有一個光頭男人,身穿紫色背心露出小腿,坐在邊上一張紅地毯上敲鈴鼓。

    這個人拿樂器的姿勢,與姨父書中“紅”的畫裡一位手端大黃銅托盤的女人一模一樣。

    無疑是橄榄的作品。

     四、從蘇丹陛下面前經過的廚師隊伍,在推着的車廂裡的爐子上放了一隻大鍋,炖煮包心菜洋蔥肉卷。

    車廂旁手裡拿着鍋的大廚們,踩着粉紅色的土地,把他們的炖鍋放在藍色的岩石上。

    同樣地,姨父一幅名為“死亡”的插畫中,有一個幽魂般的怪物漂浮在靛色地面和紅色石塊上方。

    兩幅圖畫中的岩石出于同一位藝術家之手:一定是蝴蝶。

     五、靼快騎信差送來口信,波斯君王的軍隊又發動了一場新的戰役,攻打奧斯曼人民。

    聽說這個消息,人們憤而将波斯大使雕梁畫棟的瞭望亭夷為平地,因為過去他一再花言巧語向蘇丹陛——世界的庇護——誓言君王是蘇丹的好友,對陛下隻有兄弟般的情誼而絕異心。

    在這場狂怒和摧毀中,挑水夫忙跑出來平息競技場漫天飛揚的塵土,另外還有一群人扛着裝滿亞麻籽油的皮袋,準備潑向随時要攻擊使臣的暴民,希望借此使人群平靜下來。

    挑水夫和扛亞麻籽油的人,他們奔跑時的擡腳動作,出自蝴蝶之手。

    同樣地,“紅”的圖畫中,士兵進攻時擡起腳的動作,也是蝴蝶的作品。

     最後一項并不是我的發現。

    雖然把放大鏡從這幅畫到那幅畫左右移動,主導線索搜尋的人是我,然而,發現的卻黑。

    他一眨也不眨地睜大眼睛,心中充滿對酷刑的恐懼,隻期望能回到在家中苦等的妻子身旁。

    利用“侍女法”,我們花了一整個下午,理清已故姨父留下的九繪畫中,哪一位細密畫家畫了哪一幅畫;之後,再分析我們得到的這些情況。

     黑的已故姨父并沒有讓任何一位細密畫家畫單獨的一幅畫,每一幅圖畫我的三位細密畫師幾乎都有參與,這也可以看出這些畫在各個畫家之間的傳遞極為頻繁。

    除了我認得的筆觸外,我發現第位藝術家的拙劣痕迹。

    看見這可恥兇手缺乏才華的作品,不禁讓我惱火,不過就在這時候,黑從其小心謹慎的筆觸判斷它其實是姨父之作——省得我們走岔路。

    可憐的高雅先生為姨父的書所做的鍍金紋飾,幾乎和我們的慶典叙事詩上的一模一樣(的确,這讓我傷心不已),但我想,他也偶爾在畫中的牆壁、樹葉和雲朵上畫上了幾筆。

    撇開他不談,那麼,很清楚的,隻有我最優秀的三位細密畫師參與了這些插畫的制作。

    他們是我從學徒開始熱情訓練的愛徒,我摯愛的三位天才:橄榄、蝴蝶和鹳鳥。

     為了尋找我們需要的線索,必須探讨他的才華、技藝與氣質,這樣的讨論,也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我自己的一生。

     橄榄的個人特質 他的本名叫威利江,不知道他如果除了我為他取的名号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别名,因為我從沒見過他在任何作品上簽名。

    當他還是學徒時,每星期二早上會來我家接我前往畫坊。

    他非常驕傲,因,如果他要自降身份作品署名,必定會讓這簽名清晰可辨,不會試圖把它藏在任何角落。

    安拉極慷慨地賜予了他過人的能力。

    從鍍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輕易上手,而且品質一流。

    畫坊裡最擅長創造木、動物及人臉的畫家就屬他。

    威利江的父親,我想大概在他十歲時,帶他來到了伊斯坦布爾,他的親師從細亞兀——波斯君王的大布裡士畫坊中專精臉部描繪的一位著名插畫家。

    他的師門背景可以追溯至蒙古時代的大師,因此如同一百五年前移居撒馬爾罕、布哈拉與赫拉特的前輩大師,他們受到蒙古—中國風格的影響,筆下的愛侶都好像中國人,有着圓圓的月亮臉,威利江的畫中人物也不例外。

    不管是在學徒期,或者當他成為大師之後,我始終無法引導這位固執的藝術家改變風格。

    蒙古、中國與赫拉特大師的風格和範已深駐于他的靈魂中,我多麼希望他能夠超越,或甚至把它們徹底忘掉。

    當我這麼告訴他時,他回答說,自己就如許多時常在各個國家和畫坊間遊走的細畫家一樣,早已忘記了舊日的風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學到。

    雖然許多細密畫家的價值,正來自于他們憶中根植的精美形式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