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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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紀實體小說,自然把《蓋茨比》這段公案寫了進去。

    書于一九九三年在美國出版後,陸續收到許多讀者來信。

    其中有一位是曾在紐約舞台和好萊塢銀幕上活躍過的女明星,她在信中特别提到這個情節,接着寫道: 我認識他。

    三十年代期間,我是個演員,住在好萊塢一家名叫“真主花園”的旅館,許多來做短期工作的作家和演員住在那兒。

    司各持-菲茨傑拉德那副愁苦的面容是我平生所僅見。

    他那悲慘的處境刻畫在他臉上,流露在他聲音裡。

    我是在餐廳裡結識他的。

    那天我一個人正在埋頭看雷格蒙的小說《農民》,有個人在我肩旁彎下身子說:“你幹嗎要看那本波蘭式的《亂世佳人》?”我回答說:“因為是我的朋友納特-福柏推薦的,我也非常愛看。

    ”他聽了嗤地一笑,又搖搖頭,仿佛我無可救藥了。

    我問他:“那你推薦什麼呢?”他說:“喚,最優秀的作家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寫的任何東西。

    ” 我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仿佛《蓋茨比》的作者又一次顯靈!可惜“蕭條異代不同時”,我隻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了。

     但是故事并沒到此為止。

    馬裡蘭州洛克維爾市有一座聖瑪利天主堂,離我們在維州的住處不遠。

    這座小教堂建于一八一七年,建築古樸莊嚴。

    每逢主日,一位中國神父在那裡為華人教友做彌撒。

    去年八月二十日上午,我陪妻子去那裡望主日彌撒。

    我送妻子進堂以後,獨自出來在陽光下漫步,心曠神怡。

    不知不覺間,逛入了教堂邊上的墓園,心裡默誦起英國詩人格雷的《墓園挽歌》,又感到無端的惆怅,神思恍惚。

    突如其來地,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塊墓碑前面冒了出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誰?”定神一看,原來是一位衣着整齊的中年白人男子,我舒了一口氣。

    他沒理會我的問題,卻指着墓碑說:“最優秀的美國作家!”我低頭一看,毫無雕飾的石碑上刻着: 弗朗西斯-司各特-凱-菲茨傑拉德 一八九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一九四0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其妻 姗爾達-賽爾 一九00年七月二十四日 一九四八年三月十日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奇緣!四十四年前,他在萬裡之外的異國和我一道蒙冤受難。

    今天,我無意之中竟然又有幸在萬裡他鄉邂逅他的陰靈。

    這是一片很不起眼的墓地,菲氏家族的幾座墓占了其中一小塊地方,沒有樹木,沒有花草。

    這裡既沒有倫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詩人墓地的莊嚴肅穆,也沒有米蘭大墓園的瑰麗堂皇。

    想當初,一個不甘寂寞的金發少年,夢想憑自己的錦繡才華,營造一座金碧輝煌的地上天堂,享盡人間賞心樂事。

    曾幾何時,貧病交迫,夢碎酒醒,他身不由己來到這個角落安息,和他的紅粉佳人分享一扌不黃土和永恒的寂寞。

    墓園幾步之外就是一條大路,日日夜夜奔馳着川流不息的車輛,萬萬千千的匆匆過客中有幾人曾在這裡“解鞍少駐初程”,低回憑吊一下這位“美國夢”的化身和爵士時代的史詩大師?也罷,永遠擺脫了名缰利鎖,超越了生與死的磨難,菲茨傑拉德有福了,他将以他不朽的詩篇彪炳千秋。

     時已正午,彌撒完了,妻子走出教堂,看到我在墓地踯躅,遠遠地喊道:“你不怕中暑嗎?”我指着墓碑說:“又碰上老朋友啦。

    ”她感到詫異,走到墓碑眼前一看,笑着說:“這大概可說是陰魂不散吧。

    我望了一台彌撒,你竟然就有一次‘幽會’。

    明年是他的百年誕辰,咱們帶一束鮮花,來安慰他的英靈吧。

    ”我又指着墓碑前地面上一塊碑石,上面镌刻着《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最後一句,她輕輕地念道: 于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今天中秋,我去多倫多探親,誤了在他百年誕辰去掃墓,怅然若有所失。

    也是天意莫測吧,正在這時,感謝譯林出版社決定重印舊譯,就算作獻給這位英靈長在的奇才一個小小的花環吧。

     巫甯坤 一九九六年秋于維州獵人森林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