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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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雞蛋般的半島,外形一模一樣,中間隔着一條小灣,一直伸進西半球那片最恬靜的鹹水,長島海峽那個巨大的潮濕的場院。

    它們并不是正橢圓形——而是像哥倫布故事裡的雞蛋一樣,在碰過的那頭都是壓碎了的——但是它們外貌的相似一定是使從頭上飛過的海鷗驚異不已的源泉。

    對于沒有翅膀的人類來說,一個更加饒有趣味的現象,卻是這兩個地方除了形狀大小之外,在每一個方面都截然不同。

     我住在西卵,這是兩個地方中比較不那麼時髦的一個,不過這是一個非常膚淺的标簽,不足以表示二者之間那種離奇古怪而又很不吉祥的對比。

    我的房子緊靠在雞蛋的頂端,離海灣隻有五十碼,擠在兩座每季租金要一萬二到一萬五的大别墅中間。

    我右邊的那一幢,不管按什麼标準來說,都是一個龐然大物——它是諾曼底①某市政廳的翻版,一邊有一座簇新的塔樓,上面疏疏落落地覆蓋着一層常春藤,還有一座大理石遊泳池,以及四十多英畝的草坪和花園。

    這是蓋茨比的公館。

    或者更确切地說這是一位姓蓋茨比的闊人所住的公館,因為我還不認識蓋茨比光生。

    我自己的房子實在難看,幸而很小,沒有被人注意,因此我才有緣欣賞一片海景,欣賞我鄰居草坪的一部分,并且能以與百萬富翁為鄰而引以自慰——所有這一切每月隻需出八十美元—— ①諾曼底(Normandy),法國北部一地區,多古色古香的城堡。

     小灣對岸,東卵豪華住宅區的潔白的宮殿式的大廈沿着水邊光彩奪目,那個夏天的故事是從我開車去那邊到湯姆-布坎農夫婦家吃飯的那個晚上才真正開始的。

    黛西是我遠房表妹,湯姆是我在大學裡就認識的。

    大戰剛結束之後,我在芝加哥還在他們家住過兩天。

     她的丈夫,除了擅長其他各種運動之外,曾經是紐黑文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橄榄球運動員之——也可說是個全國聞名的人物,這種人二十一歲就在有限範圍内取得登峰造極的成就,從此以後一切都不免有走下坡路的味道了。

    他家裡非常有錢——還在大學時他那樣任意花錢已經遭人非議,但現在他離開了芝加哥搬到東部來,搬家的那個排場可真要使人驚訝不已。

    比方說,他從森林湖①運來整整一群打馬球用的馬匹。

    在我這一輩人中競然還有人闊到能夠幹這種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①森林湖(LakeForest),伊利諾州東北部的小城。

     他們為什麼到東部來,我并不知道。

    他們并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在法國待了一年,後來又不安定地東飄西蕩,所去的地方都有人打馬球,而且大家都有錢。

    這次是定居了,黛西在電話裡說。

    可是我并不相信——我看不透黛西的心思,不過我覺得湯姆會為追尋某場無法重演的球賽的戲劇性的激奮,就這樣略有點怅惘地永遠飄蕩下去。

     于是,在一個溫暖有風的晚上,我開車到東卵去看望兩個我幾乎完全不了解的老朋友。

    他們的房子比我料想的還要豪華,一座鮮明悅目,紅白二色的喬治王殖民時代式的大廈,面臨着海灣。

    草坪從海灘起步,直奔大門,足足有四分之一英甲,一路跨過日文、磚徑和火紅的花園——最後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于奔跑的勢頭,爽性變成綠油油的常春藤,沿着牆往上爬。

    房子正面有一溜法國式的落地長窗,此刻在夕照中金光閃閃,迎着午後的暖風敞開着。

    湯姆-布坎農身穿騎裝,兩腿叉開,站在前門陽台上。

     從紐黑文時代以來,他樣子已經變了。

    現在他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時體健壯,頭發稻草色,嘴邊略帶狠相,舉止高傲。

    兩隻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已經在他臉上占了支配地位,給人一種永遠盛氣淩人的印象。

    即使他那會像女人穿的優雅的騎裝也掩藏不住那個身軀的巨大的體力——他仿佛填滿了那雙雪亮的皮靴,把上面的帶子繃得緊緊的。

    他的肩膀轉動時,你可以看到一大塊肌肉在他薄薄的上衣下面移動。

    這是一個力大無比的身軀,一個殘忍的身軀。

     他說話的聲音,又粗又大的男高音,增添了他給人的性情暴戾的印象。

    他說起話來還帶着一種長輩教訓人的口吻,即使對他喜歡的人也樣、因此在紐黑文的時候時他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

     “我說,你可别認為我在這些問題上的意見是說了算的,”他仿佛在說,“僅僅因為我力氣比你大,比你更有男子漢氣概。

    ”我們倆屬于同一個高年級學生聯誼會,然而我們的關系并不密切,我總覺得他很看重我,而且帶着他那特有的粗野、蠻橫的怅惘神氣,希望我也喜歡他。

     我們在陽光和煦的陽台上談了幾分鐘。

     “我這地方很不錯。

    ”他說,他的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

     他抓住我的一隻胳臂把我轉過身來,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指點眼前的景色,在一揮手之中包括了一座意大利式的凹型花園,半英畝地深色的、濃郁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在岸邊随着浪潮起伏的獅子鼻的汽艇 “這地方原來屬于石油大王德梅因。

    ”他又把我推轉過身來,客客氣氣但是不容分說,“我們到裡面去吧。

    ” 我們穿過一條高高的走廊,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

    兩頭都是落地長窗,把這間屋子輕巧地嵌在這座房子當中。

    這些長窗都半開着。

    在外面嫩綠的草地的映襯下,顯得晶瑩耀眼,那片草仿佛要長到室内來似的。

    一陣輕風吹過屋裡,把窗簾從一頭吹進來,又從另一頭吹出去,好像一面面白旗,吹向天花闆上糖花結婚蛋糕似的裝飾;然後輕輕拂過绛色地毯,留下一陣陰影有如風吹海面。

     屋子裡唯一完全靜止的東西是一張龐大的長沙發椅,上面有兩個年輕的女人,活像浮在一個停泊在地面的大氣球上。

    她們倆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風中飄蕩,好像她們乘氣球繞着房子飛了一圈剛被風吹回來似的。

    我準是站了好一會,傾聽窗簾刮動的劈啪聲和牆上一幅挂像嘎吱嘎吱的響聲。

    忽然砰然一聲,湯姆-布坎農關上了後面的落地窗,室内的餘風才漸漸平息,窗簾、地毯和兩位少婦也都慢慢地降落地面。

     兩個之中比較年輕的那個,我不認識。

    她平躺在長沙發的一頭,身子一動也不動,下巴稍微向上仰起,仿佛她在上面平衡着一件什麼東西,生怕它掉下來似的。

    如果她從眼角中看到了我,她可毫無表示——其實我倒吃了一驚,差一點要張口向她道歉,因為我的進來驚動1她。

     另外那個少婦,黛西,想要站起身來——她身子微微向前傾,一臉誠心誠意的表情——接着她噗嗤一笑,又滑稽又可愛地輕輕一笑,我也跟着笑了,接着就走上前去進了屋子。

     “我高興得癱……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