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保羅的繼續進步、成長與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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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在一定的意義上說,它是另一個少校)的機警與注意的眼光下,保羅的睡眠逐漸地改變着。

    愈來愈多的亮光妨礙了它們;愈來愈清楚的夢擾亂了它們;愈益增多的事物與印象群集在他的周圍,使他不得安息;他就這樣從嬰兒時代進入了幼年時代,成為一位會說話,會走路,會疑慮的董貝。

     在理查茲犯了罪過、被驅逐出去之後,育兒室可以說已經移交給一個特設委員會來管理了,正像有的公共機構如果找不到一個阿特拉斯①能頂得起它的重擔的話,有時就會發生這種情形一樣。

    委員會的委員自然是奇克夫人與托克斯小姐。

    她們懷着十分驚人的熱忱緻力于所擔負的職責,因此白格斯托克少校每天都能看到一些新的迹象提醒他,他已被抛棄了;奇克先生則由于失去了家庭的監督,就委身于消遣玩樂的世界;他在俱樂部和咖啡館用餐;一天之内在三次不同的場合與他相遇,都能從他身上聞到煙味;他獨自一人出去看戲;總而言之,正如奇克夫人對他說的那樣,他已擺脫一切社會義務與道義責任的束縛了—— ①阿特拉斯(Atlas):希臘神話中雙肩能掮天的巨神。

     雖然小保羅從一出生起就大有希望,可是所有這些警惕與護理卻沒有能使他成長為一個體格健壯的孩子。

    也許生來體質就嬌弱,在辭退了奶媽之後他就消瘦、虛弱下去,而且似乎長久在等待機會,從她們的手中溜走,前去尋找他失去的母親。

    在他通向成年的障礙賽馬中,這個危險的地段雖然已經跳過了,但他依舊覺得道路崎岖不平,乘騎十分艱辛,路程中的所有障礙都使他苦惱不堪。

    對他來說,每長一顆牙齒都是一道極危險的籬笆,出麻疹中的每一個疹疱都是一道石牆。

    每一陣百日咳都使他摔倒在地;成群結隊、接踵而來的各種小病碾壓着他,使他再也不能起來。

    某種猛禽而不是畫眉鳥鑽進了他的喉嚨①。

    如果雞雛與那個以它們的名稱來命名的兒童疾病有關的話,②那麼連它們也變得很兇猛,就像豹貓一樣使他惶惶不安—— ①英文thrush這個詞有兩個意義,一是畫眉鳥,一是鵝口瘡。

    這裡指保羅患了鵝口瘡,喉嚨中像有猛禽在啄咬一樣難受。

     ②指雞痘(chicken-pox),即水痘。

     給保羅施洗禮時的寒冷也許重重地打擊了他機體中某處敏感的部位,在他父親的陰森的冷氣的籠罩下,它不能痊愈,可是從那天開始,他就成了一個不幸的孩子了。

    威肯姆大嫂時常說,她從沒有見過哪一位小乖乖這樣受罪的。

     威肯姆大嫂是一位侍者的妻子——那似乎就等于是任何其他男子的寡婦——;因為顯然不可能有任何人會去追求她或她會去追求任何人,所以她到董貝先生家裡求職的申請受到了有利的考慮。

    在保羅突然斷奶以後的一兩天之内,她就被雇用當他的保姆。

    威肯姆大嫂是一位溫順的女人,皮膚白嫩,眉毛總是向上揚起,頭總是向下低垂;她總是随時準備憐憫自己或受人憐憫或憐憫其他任何人。

    她有一份驚人的天賦,就是從極為絕望與可憐的角度來觀察一切事物,又援引一些可怕的先例來與它們比較,并從這個才能的發揮中得到極大的安慰。

     不需要指出,莊嚴的董貝先生絲毫也不知道她有這個優良的品質。

    如果他知道了,那才真是令人驚異的,因為公館裡從來沒有一個人——連奇克夫人或托克斯小姐也包括在内——敢借任何口實向他低聲說出小保羅有使人感到不安的一丁點理由。

    他認為,孩子總難免要通過某些小病小痛的例行過程,通過得愈快就愈好。

    如果他能出錢使他免受這些病痛,或者可以買一個替身,就像不幸被抽中服兵役時的情形一樣,那麼他就會毫不吝啬,十分樂意地這樣去做。

    但由于這是行不通的,所以他隻是不時傲慢地心中納悶,大自然這樣安排是什麼意思;并聊以自慰地想,道路上的一個裡程碑又走過了,偉大的旅程終點又接近好多了。

    因為在他心中壓倒一切的情緒就是急不可耐,這種情緒不斷地變得愈來愈強烈,并随着保羅年齡的增長愈來愈加深。

    他曾經夢想他們父子聯合起來就會創建宏偉的業績;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勝利實現這一夢想的時候來到。

     有些哲學家告訴我們,自私植根于我們最熱烈的愛與最深厚的感情之中。

    董貝先生年幼的兒子從一開始就作為他自己的偉大的一部分,或作為董貝父子公司的偉大的一部分(二者實際上是一回事),對他顯然十分重要,所以他所懷的父愛可以像許多享有盛譽的華麗建築一樣,很容易就能追溯到它的埋得很深的基礎。

    但他用他所有的愛去愛他的兒子。

    如果在他的冰冷的心中有一個溫暖的地方,那麼這個地方就被他的兒子占據着;如果在它的十分堅硬的表面上可以銘刻什麼形象的話,那麼銘刻出來的就是他兒子的形象,雖然這形象與其說是一個嬰兒或是一個小孩,還不如說是一位成年人——董貝父子公司中的“子”。

    因此,他急不可耐地進入未來,匆匆地跳過了他曆史中的中間階段。

    因此,他雖然很愛他,但卻很少或根本不替他擔憂;他覺得仿佛這孩子具有驅惡避邪的魔力,-一-定能成長為他在思想上經常與他進行相互交談的那一位成年人,仿佛這位成年人是個已經存在的實體似的,他每天都為他制訂計劃,作出打算。

     保羅就這樣長到将近五歲。

    雖然他小小的臉孔有些缺乏血色,神色有些愁悶,這使得威肯姆大嫂意味深長地搖過好多次頭,長長地歎過好多次氣;但他是個漂亮的小家夥。

    從他的性格來看,他在日後的生活中很有希望變得專橫傲慢。

    他也很有希望懂得他自己的重要性,懂得所有其他事物與人們都能随從他的欲望,并理所當然地屈服于它。

    他是孩子氣的,有時還很愛玩愛鬧,并不是一種憂悶不樂的性情;但在另一些時候,他卻有怪僻地、老氣橫秋地靜坐在小扶手椅子中沉思默想的習慣,在這種時候他看上去(或說起話來)就像是神話故事中那些可怕的小妖精,他們已有一百五十歲或二百歲,但卻荒誕古怪地裝扮成他們所已替換了的小孩子。

    他在樓上的育兒室中常會露出這種過早成熟的神态;有時甚至是在跟弗洛倫斯玩耍的時候或者把托克斯小姐當作一匹馬驅趕着的時候,也會一邊喊着“我累了”,一邊突然陷入這種狀态。

    當他的小椅子被搬到樓下他父親的房間裡,他和他晚飯後在壁爐旁邊挨近坐着的時候,他準會陷入這種狀态之中;在任何其他時候都比不上在這時候這樣準定使他陷入這種狀态的。

    這時候,他們是爐火所曾照耀過的最奇怪的一對人。

    董貝先生身子畢挺,神情十分莊嚴地凝視着火焰;跟他一模一樣的那位小人兒,臉上露出一副老而又老的神态,像聖人一樣全神貫注、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那紅色的景象。

    董貝先生心中懷着複雜的世俗的謀略與計劃;跟他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心中懷着天知道什麼荒誕離奇的幻想、沒有定形的思索和飄忽不定的考慮。

    董貝先生由于古闆與傲慢而木然不動;跟他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則由于遺傳和不自覺的模仿而木然不動。

    這兩個人是多麼相像,然而又形成了多麼奇異的對照。

     有一次他們兩人一言不發地沉默了很久,董貝先生隻是由于偶爾往他的眼睛看上一眼,看到他眼中的亮光像珠子一樣閃耀,因此知道他沒有睡着,這時候,小保羅這樣打破了沉默: “爸爸,錢是什麼?” 這個突然提出的問題跟董貝先生正在思考的問題十分直接地聯結着,因此董貝先生感到困窘。

     “你問錢是什麼嗎,保羅?”他回答道。

    “錢?” “是的,”孩子把手擱在小椅子的扶手上,擡起他那老氣橫秋的臉,望着董貝先生的臉,說道,“錢是什麼?” 董貝先生陷入了困境。

    他本來真想把流通手段、通貨、通貨貶值、鈔票、金條銀條、彙率、市場上貴金屬的價值等等一類術語向他作出一些解釋,可是他向下看看那小椅子,看到下面還有那麼遠遠的一段距離,就回答道,“金,銀,銅,基尼,先令,半便士。

    ①,你知道它們是什麼嗎?”—— ①當時的英國貨币單位。

    1基尼等于21先令;1鎊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

     “啊,是的,我知道它們是什麼,”保羅說道,“我問的不是這意思,爸爸。

    我是想問,錢究竟是什麼?” 哎呀,天老爺!當他擡起臉望着他父親的臉的時候,那是一張多麼老氣的臉啊! “錢究竟是什麼!”董貝先生大為驚異地把椅子挪後一點,以便仔細看看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自以為是的小東西。

     “爸爸,我的意思是它能做什麼?”保羅合抱着兩隻胳膊(它們不夠長,不容易合抱),看着火,又擡起眼睛來看着他,又看着火,然後又擡起眼睛來看着他。

     董貝先生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先的地方,摸摸他的頭。

     “你會逐漸知道的,我的孩子,”他說道。

    “錢能做任何事情,保羅。

    ”他一邊說,一邊拉起那隻小手,輕輕地敲打着他自己的手。

     但是保羅盡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并輕輕地擦着椅子的扶手,仿佛他的智慧是在手心裡,他正在把它磨擦得更機敏一些——同時又看着火,仿佛火是他的顧問與提詞員似的——;他在短短的沉默之後,重複着問道: “任何事情嗎,爸爸?” “是的,任何事情——幾乎,”董貝先生說道。

     “任何事情就是每一件事情,是不是,爸爸?”他的兒子問道;他沒有注意到或者可能不理解那個限制詞。

     “是的,任何事情包括每一件事情,”董貝先生回答道。

     “為什麼錢不能把我的媽媽救活呢?”孩子反問道。

    “它是殘酷的,是不是?” “殘酷!”董貝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