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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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個具有超人智慧的頭腦這樣征服了生命,征服了這個強悍、殘忍、嘲諷的生命,可以任意擺布它、處置它,不禁感到無比的滿足……這是一個受苦受難者的滿足。

    原本他困于生命的冷酷和殘忍,一直在含羞忍辱、心神不甯地隐瞞着自己的痛苦,如今忽然從一個睿智的偉人手中得到了一張莊嚴的許可證,現在他忍受什麼樣的痛苦都是合理合法的了……這個世界本來是人們想象中的最美好的世界,而這個偉大的權威家卻以遊戲的譏嘲證明它為最壞的世界。

     有些地方他并沒有讀懂;很多原則、假說他都不很了解,他的腦筋不習慣這樣的文章,對于作者的某些思想條理,他也無法跟上。

    但是正是這種光亮與陰暗的對換,從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測而豁然開朗使他屏住呼吸。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流逝,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書本,連坐的椅子上的位置也沒有更換。

     剛開始時他不是每一頁都讀,一個勁向後翻,急不可耐地尋求最主要最重要的東西,他隻讀那些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章節。

    後來他卻遇到很長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從頭讀到尾。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眯縫着眼睛,表情異常嚴肅,嚴肅得幾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動靜他都感覺不到了。

     這一章的題目是:《論死兼論死與生命本質不滅之關系》。

     四點鐘使女到花園裡來找他吃飯的時候,他還有幾行沒有讀完。

    他向使女示意知道了,但并未起身,而是堅持把這一章讀完。

    合上書,向四周看了看……他覺得他的全身無限地擴張起來,心中充滿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覺;一種說不出的新鮮引人、富有希望的東西使他的意識變得昏沉沉的陶醉起來,他好像回味到初戀的希冀而又惆怅的滋味。

    他把書放在花園裡一張桌子的抽屜裡。

    他兩手冰冷,抖動着。

    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壓力,他灼熱的頭上籠罩着一種使他惶恐不安的緊張感,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要爆裂似的。

    他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這是怎麼回事?當他走回房子去,上了樓梯,坐到了餐廳桌旁時,還在不停地問自己……“我怎麼了?我聽到了什麼?有誰對我說了什麼,對我,對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本城的議員,布登勃洛克糧棧的老闆……?這是對我而發的嗎?我能否承受得起?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隻知道這對我這平凡的頭腦太多了,太多了……” 這種沉重、迷蒙、醉意醺然、昏沉欲睡的狀态伴随了他整整一天。

    到了晚上,他的雙肩再也支持不住這顆沉重的頭顱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他睡了三個鐘頭,睡得非常沉,這樣的覺他一生也沒有睡過。

    以後他猛然醒過來,帶着一種幸福的感覺從夢中驚醒,仿佛一個心裡懷着愛情的嫩芽的人孤單地醒來一樣。

     隻有他一個人睡在這間寬大的寝室裡,因為蓋爾達現在睡在伊達·永格曼的屋子裡。

    伊達·永格曼最近為了靠近小約翰,已經在陽台旁邊的三間屋子裡挑了一間搬進去。

    窗戶上的幔帳遮得非常嚴實,擡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

    在這一片沉寂的輕柔地複蓋在他身上的郁悶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頭頂上的黑暗。

     這是怎麼回事?猛然間,他眼前的黑幕似乎撕裂了,好像暗夜的天鵝絨的厚幕裂開了一道縫,露出一道無限深遠、永恒的光輝的遠景……“我要活下去!”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差不多是大聲喊出來的,他覺得自己的胸頭由于無聲的嗚咽而索索地顫動着。

    “這就意味着,我要活下去!‘它’ 要活下去……如果說這個‘它’不是我,這是一個錯覺,是一個謬誤,它會被死亡擊得粉碎。

    一點不錯,就是這麼回事!……為什麼呢?”這個問題一提出,他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他又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了解了。

    他更深一點地靠在枕頭上,為剛才看到的這一點真理弄得眼花亂,疲憊不堪。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如饑似渴地等待着,覺得自己應該靜下心來祈禱,願它再來一次吧,再使他得到光亮。

    它果然來了。

    他躺在床上,合着手,一動也不動地望着……死亡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蘊含着豐富的内容;他感覺到它,他在内心深處抓住了它。

    死亡是一種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隻有在像現在這樣上天特别賜予的時刻才能衡量得出來。

    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踟蹰後踏上歸途,是嚴重錯誤的糾正,是從種種無法忍受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一樁慘禍已經被他挽回了。

     是結束和解體嗎?如果有人把這兩個空虛的概念視為畏途,那他簡直太可悲了!請問,結束的是什麼,解體的又是什麼呢?是他的身體……是他的個性,他的個體,是這個笨重、頑固不馴、過失百出、可恨又可厭的障礙物,從這個障礙物裡解脫出來,為的是成為另一個更完美的東西! 難道每個人不都是一個荒謬失誤嗎?難道他不是帶着痛苦的禁锢出生的嗎?監牢啊!監牢啊! 到處是枷鎖桎梏!人隻能從他個體的獄窗中毫無希望地凝視着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獄牆,一直到死亡降臨到面前,召喚他踏上歸途,走向自由……個體!……唉,人之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無一不是灰色、貧乏、缺欠、無聊的,但是人所不能,是的,他所不能有,不能為的,也正是他懷着貪戀的慕盼注視着的,由于害怕這種慕盼最後變成仇恨,所以變成了愛情。

     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動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都在我身上帶着……如果我不是在這裡,我該在哪兒呢?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這個體不把我跟外界隔離開,我的意識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離起來,我又該是誰,該是什麼,我生存的基礎何在呢!這個有機體,奮發的意志的輕率、盲目、可憐的爆發!與其讓意志的牢獄裡、在為智慧的搖滅不定的小火苗不明不暗地照耀着的牢獄裡憔悴困頓下去,還不如讓它不受時空約束在長夜裡自由自在的翺翔。

     我本來希望在我的兒子身上活下去嗎?在一個比我更怯懦、更軟弱、更動搖的人身上?還有比這更幼稚、荒唐的想法嗎?我要兒子作什麼呢?我不需要兒子!……我死了以後,在什麼地方?這是了如指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經說過,正在說,和将要說“我”的人身上,尤其是在那些更飽滿、更有力、更快活地說這個字的人身上……有一個孩子正在世界上的某一處長大,他得天獨厚,資禀過人,能發展自己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純潔、冷酷而又活潑,他會使幸福的人更幸福,不幸的人更痛苦……這就是我的兒子,這就是我。

    不久以後……不久以後……當死亡把我解脫出來,從那個幻景中……仿佛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脫出來以後……我什麼時候恨過生活,這個純潔、冷酷、無情的生活?這真是愚蠢、誤會!我隻是由于自己禁